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每天带九岁的女孩弹琴。女孩很乖,和她一样,眼神清澈,有白皙修长的手指。
县衙里这半新半旧的听雨楼,站在二楼,可以望到花园里的海棠树,可以看到不近不远的村庄,望到远处的运河山脉,却望不到三千里外的家乡。
一楼宽敞,有厨房,有摆着朱红太师椅的客厅,二楼有起居室,小姐卧房,盥洗室和琴房。三楼是县令和太太的卧房。
她在阳光充沛的琴房里养很多盆花,花枝摇曳衬托着白墙和她清灰的长衫。她还用白玉瓷的春钵养水,清水里浸润一些鲜花花瓣,每天,她要用这花瓣润过的水净手,焚香,然后忧郁的手指才去抵达沉寂的琴弦。
白瓷春钵里飘浮的花瓣,从栀子花,到秋桂,到秋菊,到冬梅,到桃花,梨花,再到现在,一钵鲜红如血的月季。
一年就这样过去
………
她时常安静看那一泓水,花瓣很艳,水很清凉。这像极她的人生,盛世美颜之下藏着很远的心。
……
……
程县令屏退了丫鬟婆子,在盥洗室沐浴,整栋听雨楼,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稍后,他会嬉笑着,赤身裸体过来纠缠,第三次,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凌辱,虽然这躯壳,早也准备抛弃。
她凝望着春钵里的花瓣,心里想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两个月前,家人又走一个,第二个,总共三口,只剩下她。
那天她站在二楼,见姜县令和马弁亲兵押回来两个人。他们从县衙后门进来,这样走进狱房更方便。
她看到父亲和另外一个小个子,五花大绑,被粗暴的推搡前行。
半个时辰,又看见一辆棚车出后门,一双脚伸出棚子,随着车的颠簸无力摆动。她认不得脚,但她认得自己亲手做的鞋袜。
因为恐惧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很久很久,像一片暴风骤雨中无辜的树叶。她的心绝望跳动,身体软绵几近晕倒。她强迫自己镇静,深深吸气,她能感受自己沉重地呼出忧伤,然后她慢慢走出生活区,往牢狱那边走,狱卒们似乎也惊魂未定,问你过来做什么?赶紧回去,别碰霉头!他们说从没见过县太爷发这么大火,刚把我们全撵出来了,站那么远还能听见他歇斯底里咆哮。
狱卒的话她无所谓。以前怕很多事,现在不怕了,看到那双棚车里伸出来的脚,现在她再也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
几天前,回宅院,看见父亲收拾衣物,很兴奋对她说,你就先这么待着,我得去落草,领头麻子说了,不多久会带着兄弟去杀那狗官。
父亲说,我去街上买玉米,碰到一麻子,这麻子说老哥你不开海鲜小馆跑这来了?我认不得他,但他说以前是我们饭馆常客,这又让人好像有些印象。他很热情,请我吃酒,扯闲话。当然他话问得深了,我也装没听见,不去理会。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又来寻,问愿不愿意一起做买卖。问什么买卖,他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兄弟磕头,拿秤分金银的买卖。这一说就知道他从山上下来的。我说我年纪大,做不来这些事。他说四十出头不大,再说什么人都能有恰当的用处,就问干不干。我告诉他,我干。
就凭那句话?她问。
对,就凭那句话。他们也恨那家伙,一说起来咬牙切齿。这下你老爸算找到同路人了,父亲说,不过我跟这麻子说好,一起干可以,你得告诉别人我是个哑巴,
她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保护她,她还在县衙里,在那人眼皮底下。他害怕自己的乡音泄露,他害怕百密一疏,言多必失,所以干脆去扮个哑巴。
那天后她再没见到他,以为上山了吧,直到看他被绑进来,然后过一会横着出去。
她回到院子,没有点灯,徘徊很久。
现在这院子,除了银杏树,就剩下她。
……
月亮升起来,银杏树下洒落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很安静,她没有弹琴,琴弦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竟然断了一根。
……
她想起钟典吏。想起这也是他做研究的所在。前院她们父女住,后院那排厢房小屋,典吏奇奇怪怪的东西摆满柜台。别的她不懂,但那大水瓶里养的东西,她是懂的。
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以前跟着父亲一起喊冤报仇,更多想的是照顾父亲,抛头露脸的事,最要紧的事,还得男人去办吧。
但现在,连琴弦都自己断掉,以这样的方式来告别。
一年多来,在衙门里进出,教琴的空隙里听那些人说话。那姜县令,她看不出好坏,从内心来问,那是仇人,但那个仇人,也有温和,寂寞,忧愁的时候,那么普普通通,如果真让她用一种方法把他变成尸首,她可能做不出来。
现在不同了。现在又一条人命在他手里被结果。
她知道天一亮,太太会带着女儿去海会寺上香。他从楼上下来,又会拿话试探。肯定,一年来都如此。
想到这她去典吏厢房那边,取了那东西。
果然,丫鬟婆子也随夫人去庙里了,听雨楼只剩他们两个。姜县令说,近来诸事不顺,我已心生去意,等近期事务清爽便会挂印而去,先前有话语问你,一直不肯答复,现在事到临头,是否愿意可怜下官一番心意。屈尊做个如夫人,一同回那建宁府?
她不回答,只在窗前,看那春钵里月季鲜红的花瓣,那些花瓣沉浮之间,带着晶莹水珠,犹似泪痕。
小女说你每天用这花瓣水洗手,想必在家也用它沐浴吧?难怪肤如凝脂,所过之处暗香浮动,姜县令说着从后面抱她。
她没有动,沉默。
那可怜见,让下官也体会一二这美人汤水的妙处。姜县令说着,端了春钵拉着她,往盥洗室去。
水和花瓣倒进了浴桶。花瓣荡漾,如花涧早春的水面。
那么,就让天意决定吧。她缓缓解开青灰色长袍的束带,和姜县令一起朝宽大的浴桶走去。
……
青奴,你过来啊。
程县令又一次喊。这个色中狂魔把她几乎是粗鲁的,不由分说地带回县衙,现在每一天都不想放过她。
这是一个道貌昂然之下畜牲不如的东西。
春钵里仍然覆满血红的花瓣。她拨开花瓣,再一次查看,那通体萤亮的蛭悬游着。像灵魂一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