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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宴会

四下里有些静,白日的喧腾与暑热都已敛息,只剩凉风。月光白得很,镀在青灰色的水泥墙皮上,抚上去有些糙硬硌手。屋脊平直的线条大约经过了勾描,连带着一点漆黑染在瓦楞上,明暗交杂。除却一声叹息,万物静默如谜。

我的父亲将脸隐没进黑暗里,他双手食指和拇指将一张条形纸片掸开、压平,随后用手从旁边的塑料袋子里捏了一撮干烟丝,放在上唇处,鼻头翕动——似乎有些香气沁入月光里,之后均匀撒在纸片上,四指卷成木棒形状,舌头放在边缘一寸左右的位置滑动,将纸濡湿、粘合。不久一股青烟兀自升腾,不多久一圈猩红焚毁了许多铅黑的字块——原来那是一张旧报纸。

父亲坐在书桌旁,两肩担了许多黑暗,使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他就那样坐着,一连几个小时。这样的阒寂里,不知他能否想起祖父也常如他这般坐在桌子旁一动不动。不过同祖父相比,父亲究竟是不同的,他的身旁少了许多我的哭闹,因此看上去无比寂寥。更确切地说,父亲因我而寂寥:我的降生宣示着他挚爱的妻子我的母亲的死亡。偏我与母亲眉眼相似,因而我猜测在此后的十八年里,每一次生日都好像拿一柄刀刃剜心剖肺。十八年来积累的疼痛,不会因为几道血痂的消弭而消失。

一声叹息掷进暗夜里,院子周围有些吵嚷。父亲站起身来饮了一口茶,用手将烟捻灭,转而朝院子外走去。他在两课榆树中间停下,那里挂着他午间晾晒的渔网,缭绕些许河腥气,大约来自破损的水草和沾染的淤泥。父亲用手拨弄着渔网,耐心挑去网孔之间水草和死鱼。这本该是系网时的工作,谁也不知为何拖延至此。

但林雄早有预料,甚至两三日前便觉得应有此事。今日南河开闸,林雄半中午便收拾了渔具驱车前往。从家至彼处有约三十里路,等他赶到时人已是乌泱一片,各据了三米见方的场地用自家的网撒鱼。那些铅灰色的坠子登时银亮,细密的丝线化作遮天的罗网,铺展、下沉、收束、拘禁、提拽一气呵成,待到挑拣时已然喧腾一片。林雄是在喧腾将起时拾掇好的,正待撒网时有人叫住了他。

“隔老远就瞧着眼熟,原来是林大哥。”说话那人穿了一身短衣短裤,厚嘴薄耳粗腰短颈,正是同家三伯的儿子林平,这两年年景不顺做生意赔了许多,现下正赋闲在家东溜西走。

“是林平啊,我也才来,刚弄好这网,正准备撒鱼呢。”

“眼有点大啊看起来。”他用手拨弄了一下网,顺嘴说道。

“只捞大的,不要小的。”

“说的也是,针眼儿小的,吃起来没滋儿没味儿。”

“谁说不是。”

“咋,就你一个?”他背过了手,露出溜圆儿的啤酒肚,有些气喘,“小妹没跟来?”

“哪能。我不让她来,哪有容脚的地方。”

“看看,到底是自家的女儿。”他哈了口气,动作有些夸张,“小妹多大了,该考大学了吧?”

“今年考的。”

“瞧瞧,才多久,这才一转眼儿,当初见她的时候拢共也没个三尺高。”

“谁说不是。”

“听大婶子说,小莹有个亲事。”

“他祖父定的,当不得真。”

“唉,人言可畏,总要个交代。”

“什么交代?”

“你可别看大家嘴上风平浪静,背地里都议论着呢。”

“尽管议论去。”

“咳呀,你这,唉……”

言至于此,林平已是满头晶亮,豆大的汗珠顺着眼角往下滑,五官因为太阳过于毒辣,竟然挤成一团,当是滑稽。

“恁好个女子,可不能受了委屈。旁的话我不便说,你且考虑考虑。”

说完话也不管林雄,摆摆手自顾自走了。林雄看着他向别处走,也不挽留,只觉得眼前南河阔大,水势湍急,声响极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旁人是惯于站在高处的,自然不会看见细末枝节。

这两三日,已有不少本家找他商谈。家里已然有些黑云压城的气氛,尽管经事许久,确认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为何自家的事体,旁人却如此上心。

“咳呀!且不管!”

林雄侧过身,提了气力,右脚踏前,猛地一抛,登时将数斤重的撒网向江中泼去。也不管红鲤银鲫,囫囵吞入腹中。

再回到家时已经是半晌后了,林雄将盛放在水桶里的鱼倒进井前头的池子里,用剪刀从鱼腹靠近鱼尾的位置剪开,剔掉内脏,留下鱼鳔和鱼籽,再用刀刃刮去鳞片,随手涮一遍,放进一只不锈钢面盆里。

“这两天很多人找我,为着你的亲事。原本我是不当真的,毕竟隔了很久。你祖父生活的年代与我们不同,老人家总想着用婚事拴住两家人。”

“你尚且年轻,不管是不是你的意愿,多少要有个交代。虽然我不愿让你涉足,但总归关涉到你,将来少不得要让人说闲话。不如现在将这事了了。”

“说到底还要凭你的意愿,你将它否了也无人苛责。死者的意愿不必全由生者担负,过去的人未必明白现在的处境。”

“过两日,我带你去见见你吴伯。你已成年,凡事要有自己的主意,该怎么样,全凭你做主。我老了,将来少不得要自己拿主意。”

“去,洗干净放屋里。用盐腌上。”

我沉默着接手,算是对连日来父亲所做铺垫的回应。

七点钟的太阳未免太像婴儿,娇嫩的肌肤被猩红襁褓包裹,然而半小时后,它只用浅淡的粉红傍身,光影柔和,好像收敛锋芒的青年,可我现在看着他,仿佛一名陌生人,锋锐的带着渴盼的光热从它体内奔涌。我透过车窗仍能感受到它的火热,躺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真是没办法。

进入吉祥居时正是下午六点三刻,我们进门时,吴伯英起身迎接,他穿了白色衬衣外加黑色西装裤,看起来颇为正式,向他小儿子介绍到:“这是你林叔,当年可没少帮我。”

“叔叔好。”吴建斌应道,也不说别的话,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我。

今天赴宴,我穿的是白色镂空刺绣长裙搭一双杏色粗跟浅口小皮鞋,虽然看起来并不隆重,不过并无失礼之处。反倒是他随意松垮,显得兴趣缺缺。我心下松了口气。

“嗯,这是你吴伯。”父亲是对我说的,眼神却瞥向吴建斌,有些不喜。

“吴伯伯好,早就听我爸说起过您,见到真人,才发觉您比他描述的气质更甚。”我接话道。

“哈哈哈。”吴伯英笑了起来,显然很受用这番恭维,“来来来,别光站着,入座入座。”

我和父亲坐在吴伯英右手边——在这里,不论之前如何,现在我们都只能算作客人。

“人都齐了,准备上菜吧。”吴伯英吩咐两位礼仪小姐。

她们顺势退出去,关上门。房间里只剩我们四个,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听说前两天南河开闸,老弟可有去看看?”

“晌午去的,鱼没几个,人倒是不少。”

“可有收获?”

“谈不上收获。只有一些小鱼小虾,算不得数。”

“林老弟,此言差矣。鱼虾不在多少,每行必不可空手而归。”

“倒也不必强求。”

说话间各色菜肴,冷碟凉碟小菜硬菜酒水饮料俱已齐备,两名礼仪小斟酒布菜,空气重新活络起来。

吴伯英继续道:“这天也旱,自进了大暑,再没下过一滴雨,庄稼地里蔫儿巴巴的,眼瞅着心焦。

“靠天吃饭嘛这不是。天不下雨,只能开闸。”

“可苦了底下的人喽。种庄稼收成不好,吃不上,秋收过后外出务工的人必然要增多。”

“这是大趋势,农业要想再发展必然要走向集约化、机械化、科学化。过去个人干那一套不适合现在社会发展要求,要被历史淘汰。”

“市场经济建立以后,许多不合时宜的都淘汰了,倒是我们还没淘汰。”

“那自然是有我们的生存之处。”

“再过二十年我们也跟不上。”

“二十年太久。”

“老弟,你看得开。我这点不如你。”说罢吴伯英端起五钱三分的酒杯仰头喝了,“香气干净,没有杂味,当得起清、正、甜、净、长。”

父亲陪了一杯,不过只是抿了几口:“雅。”

“附庸风雅,附庸风雅。”

再没人接话,包厢里的空调打得足,此刻屋子里有些冷了。这时包厢里的门被推开了。

“两位领导大驾光临,怎么不知会一声,怠慢了您我可是吃罪不起。”来人是吉祥居的副经理。

“我们两家吃顿便饭,怎好打扰赵经理。”

“咳,这不是折煞我吗?”赵经理脸色似乎有些羞愧,“早知两位来,我必要亲自迎接。现在迎是迎不成了,这单算是我的,全当赔罪,希望两位不要推辞。”

“这是什么话,我做东请客,你出钱作甚。”吴伯英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服务小姐,“将我的账结了。”

“我的老领导呦。”赵经理语气里有些为难,“就知道是这样。是我唐突了,打扰四位,自罚一杯。”

“想必这两位就是两位领导的令郎、千金了。当真是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啊。”

父亲没回应他的恭维,吴伯英也连番推辞。过了半晌,赵经理连连告辞,这下谁也没多做挽留。饭吃到这里已经是冷羹残炙,兴味索然了。

不过众人倒是心照不宣,谁也没提结亲的事。九点左右,吴伯英让撤掉大小菜肴,将先前预定的甜点小食端上来。一时间各人面前又是三四样各色吃食。

“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就挑了几样卖得好的,两位见谅。”虽是朝着父亲说的,语气里的解释却是对着我的。我领会了意思,每样都挑了少许放进餐盘中。吴建斌复又用先前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有些窘迫,只好开口道,“这些甜点模样都很精巧,做工也细致。只闻气味便足以使人流涎,定然花了不少心思。先前吃了许多,现在只能尝个新鲜。”

“你说得倒是周到,只是它们未必都经吃。”

“经不经吃,须得吃过才知道,再说各人口味也未必一致。”

“外面锦绣,里面却不知如何。”

“你只用眼瞧,自然瞧不出什么。”

吴建斌也不说话,仍然定定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又开口道:“的确是这样。眼睛看的和实际的也许并不一致。”

这人说话夹枪带棒,有些酸生气,还有些小家子气,与父亲描述的有些出入。

我不响,只是吃。

父亲同吴伯英的谈话进入了尾声,瞥了我一眼便说,“吃好了吗?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

“嗯,好。”

“房间我已给你们预备了,天色这么晚,回到家该几点了,不如在这里住下。”

“不了,我倒是想住一晚,不过来之前已同岳父母讲好了要去他们那里,所以今晚是不成了。”

“他们年纪大了,是该多看看。我也不好留你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这是自然。”

晚上十点一刻,我和父亲离开吉祥居,趁着月色前往市里外祖父母家。虽然路上父亲没多说话,但我总觉得他们似乎达成了某项隐秘的约定。

我望向父亲的侧脸,试图找出一丝轨迹,不过它还是同往常一样棱角分明。

我有些倦了,侧倒在靠椅上,夜晚的凉气浸湿了我的发丝,车窗外的嘈嘈切切一路倒退,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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