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张家湾一样,我和白准也溯流而上,只是往里没了人家,那河畔上来回的土路长满了草,一直延伸向山谷里头,不知道多远才停下,一路又有些宽广的田,在阳光下,像是燃烧着的一片火海,汹涌澎湃烧到半山腰,热浪从那土地扑向我的脸颊,沿着那“火线”也就是它的边上有一条小路,我并不记得清楚,只是随婆婆走过一次,去同年婆婆那拜年,一路还有另一个婆婆跟着,从八点走到下午四点,这山间的漫长的上下让现在的我望而却步,为此我还得到了那个同行的婆婆的一串塑料珠子作为鼓励,我又走的起劲来。
在我记忆中,同年婆婆的模样始终模糊不清,我只记得那是一家住在小溪边的人家,养着狗,和经过甘坪时遇到的狗子一样不听招呼,还养着鹅,和她们家的狗子一样,虽然个头小些,但却比狗子威风多了,我都怕,就远远的跑到小溪边,翻起螃蟹来,那小溪上有一座小木桥,桥的那头就是我们来的那头,有一棵三人围抱的大树,叫不出名字,老是见到,蜷曲地生长在小溪边,比松还要皲裂的树却能生出像杏一样的叶子。我来时,有只松树在上头抱着不知道什么果子,不知道做些什么,东张西望,我们三人来,它便跳着跑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那一下午都在河边,河滩很宽,平整地像是大湾沟子里的土地,铺着看不到头的鹅卵石,中间杂乱生长着些草和灌木,才让它有了些叫人看了舒坦的起伏,还有不知道谁家牛生产的粪,零星散落在河滩中。河滩的两边很是陡峭,却是葱茏的要命,看不到半点崖壁的影子,同年婆婆的小木屋就陷在这一片立着的绿色中间,山谷里多是鸟鸣和狗吠,偶尔才有鹅叫,人声算不得鼎沸,只是温柔间断地揉在这山谷的风里,到了晚上,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占据了声音的主导,可能是猴子吧,但婆婆说那是山谷里的鬼,我对此半信半疑。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在山谷飘荡着的迷幻的晨雾中,我们一行人走过河滩,走过木桥,消失在大树拐角,大树上的松鼠没有踪影。
那条路我没再走过,后来同年婆婆一家搬去城里,开了家餐馆,我于他们家餐馆的印象就是两次整酒和一缸金鱼,毫无疑问,我去那吃酒,除了吃饭就是看鱼,滴酒未沾。
路的这头,在公路蜿蜒进山谷森林里消失不见的地方有个树荫下的小潭,我的姐姐和白婵,以及真伯伯兄弟的女儿白娟,刘凯望的女儿刘小红,一起在这凉快的小潭里泡着,但我被婆婆贯以年纪小的名头,不得下水,让姐姐加以监督,于是我只得在站在岸上阴凉的大石头上苦苦哀求,正直的姐姐不予理睬,在长时间的求而不得后,我顿时生起一个不赖的主意,石头滑,摔到潭里,但始料不及的是,不知道婆婆嘱咐的白娟似乎善良至极,径直把在岸上定睛寻找长满绿色青草蔓的石头的我拉下了水,我噗通一声落到水里,溅起震天雷似的水花,姐姐抱怨了句,又继续起那烈日下的享受。
大湾沟的上游似乎没有尽头似的,那里的阴森使我和白准望而却步,很快折返。溯游完了,顺流也得安排,后来发现,顺流而下,景色却是愈加阴森。
张家湾河岔下去不远,便有一段极窄的整块岩石的河道,四五米宽,两壁陡峭,按位置看,应当是在刘家台对面的悬崖脚下,向上看到的却不是那悬崖,而是一大丛成片的树木和藤条,被忘却似的生长,遮住了整片天空,偶尔有阳光从枝叶中间钻出,在树下幽森的山谷中,像是无数的柱子,插在水面,和垂下来的藤条一并支撑起这隧道,似乎是鸟儿们的通行之路,我和白准坐在大石头上,两边来往的鸟似乎快要和我们迎头相撞,我们只得低头弓腰淌水行进,鸟儿的叽喳声和水声在山谷里来回响动,像是在驱逐我们,所以我把那叽叽喳喳认作欢迎,把那向前的水声当成推我们入门,叫人焦虑的是,那段河流似乎没有潭水,总在轻快地向前流动,且冰冷的似乎是从冬天流淌来的,不是鱼儿活得了的地方,于是我们便一直向下,巨大的石头渐渐多了,有一个房间那么大的,落在水流中央,我激动坏了,每次我都要爬上去向前方张望,像是骑上了马,自生威风。
再向前便开阔了起来,水流慢下来,成了小潭,我们又开工,渐渐向下,让人惊奇,又是一条河流汇入,不知道从哪里流来,那是一条长满水草的小溪,水是薄薄的一片,在太阳下,晒的温暖无比,下头没有什么大石头,都是小的鹅卵石,水草下面,是鱼儿的栖息地,这我们清楚无比,把簸箕往里头一栽,鱼儿就惊慌地游到簸箕里,自投罗网。让人心底升起不安的是,两河交汇,我们叫它阳岔河,有条伐木者开的路可直接通到这里,那里生起了一大片潭水,由细沙铺底,那是我惧怕的东西,生怕把我陷下去,所以,我们每次都要到这游泳。但我不会游泳,只是扑腾两下,不至于淹死。白准似乎也是旱鸭子,也只扑腾,我们不敢在水里睁开眼睛,便到张师妈那里买了水眼睛,但老是进水,似乎没带,另外则是那个夹鼻子和塞耳朵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接受,那样紧的夹子能让我的大鼻子生疼,便不戴,那两厘米的耳塞不禁让我疑惑,是要戳破我的耳膜吗?一塞进耳朵便叫人揪心,便丢掉。
狗子似乎和猫一样,不喜欢水,所以,我和白准总是把狗子捉住,朝潭里抛去,噗通落到水里,再看它熟练的,自父母那里遗传下来的又或是本能的“狗爬爪”式游泳技能,我们学着它,不断在深水区扑腾过来,扑腾过去,偶尔喝几口水,呛几次喉咙,嘻嘻哈哈,狗子则躲开,在草丛里扑扑咬咬,那水大部分从那幽森的山谷里流来,占了上风,是凉的可怕的,于是每过不久,我这“瘦纲豆”就要跑到太阳底下的大石头上睡一会儿,石头太烫,就浇些水,躺上去,迷迷糊糊间就热了起来,在一头扎到水里,遇到冷水,我给自己加油打气,说:“我是怕热的,我不怕冷!啊!!”说完,便狠狠地下蹲,让整个身体没进水中,疯狂搅动,又大喊大叫,这样的看起来傻乎乎的事,常在春末和交秋的河中上演。
在那我们还遇到过一伙从另一条河里走来的捉鱼的人,很年轻,一二十岁,但他们的鱼全都放进一个不装水的尿素袋子,一定会死掉,但或许他们本身就已经死掉了。他们有一身像是屠夫的黑色塑料服,手里有两根像是火钳一样的东西,后头连着电线,那是电鱼的!
鱼儿在那样的机器下无所遁形,大鱼同小鱼一起电死,大鱼翻白浮起,小鱼随水流冲走,小虾米和螃蟹不知在哪,也必然无处可逃,他们一行三四个人,后面的人就拿着捞斗把浮起来的鱼儿收进袋子,那捞斗像是脸盆那么大,而我的就显得瘦弱许多,白准的倒是有那么大,但他是把蚊帐剪下来串上的,孔子太小,不太漏水,像是一块布,不论是我的还是他的,都显得那么的无力,他们看到我们,没有说什么,朝大湾沟子转去身,他们要电我们的鱼儿!!
我大急,朝他们大喊:“那是我们的河,不准你电死鱼儿!”
他们回头看看,笑笑,骂到:“小把儿拉稀。”不再理我,继续着他们的屠杀,
我和白准站在大石头上,朝他们张望,眼睛里头迸出泪水,嚎啕大哭,我跑上前,捡起一块石头就往他们砸去,因为太重没有砸到,再捡块小的,再砸,这次砸中了其中一个人的背,他们转身,顿生的怒火像是被含在了嘴里的炭火,破口大骂,脸狰狞地像是恶鬼,朝我淌水而来,我又捡起一块石头和沙子一起,砸向他们,行动迟缓的他们闪躲不及,多是被我打到脸上,进了眼睛,有的则倒在了水中,见状我撒腿就跑,扯上白准,朝下游跑去。后面则是那群大孩儿的叫骂。
“草你妈!两个把儿脑壳!!老子逮死你!!!”
“有种莫跑!个杂种!!”
同时也有石头砸回来,砸在我前头 ,或者背上,我只敢跑,当时我吓个半死,白准哇哇大哭,但朝前跑,只觉得今天完蛋了,要叫他们打死在这河畔里,死了还要叫着河水冲去,被螃蟹吃肉,没得个全尸,还是两条人命,要出大事,但最终是我们多虑了,他们搬着一身的东西,不像我们两个亡命之徒,啪嗒啪嗒就往前跑,他们没追多远也就没再追,我们得以逃脱。
白准边走边骂起来,嘀嘀咕咕,言辞没比那群大孩儿儒雅多少。在下头有个潭,叫墩子潭,那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像是桥墩,从中间破开,缝里头生出一棵蜜米儿树,那是一种浆果,带酸和甜,不同于酸枣的是,它们小些,且红嫩无比,一开始是绿的,后再变红,但红了并不代表很甜,那得看运气,它的酸甜并不同时出现,有的从头酸到尾,有的从头甜到尾,有的先酸再甜,决不让两种口感同时出现。叫我焦虑的是,它的籽是不可消化的,本人亲测。
墩子潭是华进哥哥还生活在我们家时的常去之地,他和一群乡里的大孩儿们来这里洗澡时,我常跟着,那不是旱鸭子,深水是他们的向往,常常玩些水下找宝藏的游戏,有的还能爬到潭边的大树上,一跃而下,总之,比起我和白准,他们才算是“河里少年”,我和白准,算作“河边”,小猫似的,朝“河里”试探。
在墩子潭下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岸回家,藏在一片荒废的田边的茅草中,那是通往舅嗲嗲家的路,拜年时我常随爷爷走,那天我们沿着路回了家,怕他们再跟来。但下头还有一个巨大的潭,因为宽大而且有一块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片状石头,便叫片子潭,水深区最为广大,旁边有一大丛毛竹,肥胖的身躯让它成为我们造筏子的材料,只需要四五根几米长的竹竿和两三根藤条,像幺婆婆床前的柴棒一样并排扎在一起,就可以作为一筏,我和白准坐上去,它微微下沉,淹到肚子才止住,不碍事。
对于这类玩具,白准比我更为激动,我的兴趣很大一处应当是扎竹排,再坐上去便有极大的成就感,而令他开心的,仅仅是玩,并且极为热烈,像是骑马的将士,左右上下地摇晃,划桨也不太配合,我们这“战舰”便时常一头栽倒一旁的树丛里。
这大玩具终究是一次性的,发一次水,就无影无踪了,过了几天,就成了枯黄色,被卡到下游,好似一个迟暮的老人无法在一路向前的汹流中徘徊,处于窘迫的境地,无法回到过去,也难以走到将来,最终散成一片,或从中折断,就此湮灭。我不禁为此感到惋惜,也不禁觉得,水,应当惭愧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