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方溪读书的姐姐,在每周的星期五都会经过学校,她和刘小红以及一群我不认识的女孩儿们,总是从那条对岸崖壁上的土路缓缓地带着嬉笑走下来,她们过了桥,便来到教室窗前,扒开塞在破洞玻璃上的“筋霸王”方便面纸片,朝里头看。
我总能从她们的笑声中听出我的姐姐,也能从那纸片的缝中看见她们的笑脸,她们总是带着好奇的寻找将她们的目光从那缝隙里向教室里透来,纸片另一侧的阳光将她们的眼睛点的晶亮无比,同阳光一起,向教室里的我照射而来。
我常能听到刘小红在那缝隙另一侧高兴地说:“那是你佬佬,坐到那儿地。”
我知道她在说我,我也通常会把头扭过去,好让她们看地清晰一点,这往往像是印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让刘小红感到格外的自豪。
她们有些时候会等我,但通常比我们放学要早,如果等的时间太长,她们则会先行离去,我常常为此感到格外的惋惜。
放学后和我同一片地方的白先锐哥哥和我通常在那小道上慢悠悠的行走,那是一条很是陡峭的小路,人走起来,很是费力。多用长满青草蔓的石块堆起,有的地方则没有,两旁总是生长着蓬勃的野草,早上跟着我的和来往的狗子偶尔会在那些草丛里方便,它们遇到时,通常会叫我不解地闻闻彼此的屁股。
在穿过许多吊脚楼柱子和屋檐下时,我总担忧着那些人家的狗子朝我扑来,它们在听到行人路过时发出的脚步声后而突如其来的吠叫,常常让我焦虑不安,似乎是什么危险即将来临一样,那时我通常不再看路,而是盯着那些人家的门口,判断是否会突然蹦出一条大狗子来。
后来我学会了悄无声息,在科教频道上看到有关于狗子嗅觉灵敏的科普后,我常常会在经过那些养有大狗子的人家时,像是做贼一样,放轻脚步,憋着气,悄悄路过。
家里的狗子常常会在早上我去社苍坪的时候一路跟来,只是通常半路失踪,和别人家的狗子打成一片,我的婆婆,常常数落着它,说:“这狗子不归屋!”
在回家时我常常会遇到大人们的招呼,为和先锐哥哥玩闹尽兴,我常常随他从桃树垭走在他父亲刚开出来方便他上学的小路,这样可以避开所有人家的问候。
那时我们常常玩着在社苍坪玩过的“树枝枪战”和他藏在草丛里的特质玩具━“滚圈圈”,那是用竹片围成的圆圈和一个铁钩组合玩的东西,可推着在土路上朝前滚去,后面则是飞起的尘土,那时看来,这无疑有趣至极。就这样,一直和他奔跑着追圈圈到了他回家的小路,他把那圈圈藏在草丛里,说:“明这儿给你玩。”
我便高兴地跳着下坡回去。
如果不同他一起,则不得不对付一路各户各家的招呼,特别是铁匠湾大爷爷家的平伯伯,在我路过时,他们家的狗子通常会先“汪汪”地叫两声,再跑下来凑到我的脚边胡乱亲热起来。
平伯伯通常在听到狗子的吠叫后从火坑屋里跑出来看看是谁,有时走到门口,一见是我,就和坐在街檐下的熊伯伯一样笑嘻嘻起来,似乎意外地说:“黑把儿回来哒哦!”
我对此类每天都重复一次的问题似乎并不太会应付,只是“唉”地回他一声,点点头,匆匆走过。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从一旁大树上落下的树枝,我便拖着那树枝回去,枯棕色的枝叶在地上刮起长长的印子,“刷刷”着一路延伸到大爷爷家时。平伯伯出来,见我拖着那根树枝,惊叹着说:“哎呦,倾把儿今这儿还拖一背柴哦!”
我为此感到万幸,等我回去,婆婆看到那柴的时候,不禁学起了平伯伯,说:“我倾把儿学狠哒,晓得背柴哒。”
此后,我的婆婆告诉了我的爷爷,爷爷一样对我赞不绝口,后来又告诉了我的姐姐,同时数落了她一番,说:“还没您佬佬懂事,他都晓得背柴哒。”
姐姐对此感到不适,在我看来,她似乎一直承受着比我更多的无法推卸的责任,在我母亲和她自己的描述中,她往往是那个被大人强加威严的人,她总是对我说:“那个时候,你嗲嗲拿起火钳把我的手打得青一坨紫一坨地,我就从这儿,跑到铁匠湾,后头又被捉回来。”
我并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场景,她说那时我还在摇窝里,但见过爷爷和婆婆的吵架后,那场景似乎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之后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有一天,我和放假的姐姐一同回来,走到田坎边,她从她那个红色的大书包里取出一根香蕉,对我说:“等会儿你就和嗲嗲说我跟你搞了一根香蕉,说我跟你带了东西吃。”
那是和宋琪学的,也就是宋丞的姐姐,我的表姐,她比我的姐姐小了几岁。在上个星期,婆婆对姐姐说:“宋丞的姐姐都晓得跟佬佬带葡萄,心疼佬佬。”
我的姐姐是在那时学会心疼我的,那天她走过田坎的时候,脚下的泥土像是子弹一样,朝跟在后面的我齐齐射来,落在我的脸和我手中的香蕉上,那一刻,午后阳光下的她,格外威风。
在那一次后,她经常给我带些零食回来,于是我对于她的到来,产生了极大的期待。
我唯一一次看见她被打,是被我的母亲。那是一天傍晚,在甘坪河对岸读书的乔哥哥在家,姐姐对我说:“我要去找乔哥哥玩,你不准去。”
我自然不肯甘心,便抱在她腿上,她把我甩开,说:“去找妈妈。”
我摇头,她又说:“那我们玩躲躲,你跑到屋里,数一百下,我躲起来。”
那时单纯的我,完全不足以辨认出我姐姐为了摆脱我而设下的诡计,我开心地跑到屋里,趴到摇窝边,听着墙上的挂钟发出的“擦擦”声数了起来,我公正地和表中的秒针保持着一样的速度,在一片极为精准的数数声中,我的姐姐,桃之夭夭。
等我数完一百下,便开始在屋子里寻找起来,我打开一个个大木柜,找遍每个角落,不禁失望无比,在灶房里洗碗的母亲看着我翻碗柜,便对我说:“您姐姐早就去铁匠湾哒。”
我恍然大悟,朝着铁匠湾跑去,路过田坎时,身后的尘土可以飞到和我一样高,狗子黑四跑在我的前头,不时回头看看我,又继续跑向前去,穿过田坎时,我听到了姐姐的笑声从大爷爷屋里传来,我加快了步子,我想:“我找到你哒。”
不知是不是狗子的叫嚷通风报信,等我跑到大爷爷家门前,屋里已经没有了声音,我爬上台阶,走在屋檐下朝里头看去,乔哥哥正坐在火坑边,笑眯眯地朝我看来。
我问:“你看到我的姐姐没?她跑到这里来哒地。”
“没看到啊,您姐姐个儿没来唉。”他笑着说。
我说:“我刚刚儿都听到她地声音哒。”
“那没得,你听错哒。”他任旧笑眯眯地说到。
我跑到屋里,大爷爷一家人围在火坑边,看着风尘仆仆的我,乔哥哥拽了拽身旁的椅子,对我说:“来坐。”
我没理他,跑到大爷爷旁边问:“你看到我地姐姐没。”
大爷爷皱巴巴的脸在火光下微微一笑,拿着他的拐棍指着堂屋那头,对我说:“在那边屋里。”
我立马开心地跑出屋去,悄咪咪地朝屋那头走去,乔哥哥跑到门口,朝我喊:“那边有鬼!”
我吓得一哆嗦,回头看了一眼乔哥哥,又转过头来,朝着熊伯伯的不带把的椅子走去,过了那椅子,边有一处转角,我缓缓过去,然而,我的姐姐突然从拐角处蹦出来,身披一件大蓑衣,张牙舞爪地朝我蹒跚而来,在昏暗中,她的脸被埋在蓑衣里,我便认为她没了脑袋,我大叫一声,僵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前一后的气势磅礴的笑声,我的哭声在此听来,微不足道。
但我的姐姐被打并不是因为我哭,而是在那日回去时,我的姐姐和狗子远远地跑在前头,我在后面,跑过稻田,跑过玉米地,再到最后我们家稻田田坎边时,一头栽下水田,我的双脚深深扎进泥中,我那厚厚的白色胎衣似乎在吃了泥水后,变成了铁,将我狠狠地拉入泥中,我又嚎啕大哭起来,我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我急得大跳,跑过田坎,她身后的尘土在初夜的余光中,飞到了我和姐姐永远也不可企及的高度,她的身影在一路的茶树间飞快穿梭,来到我一旁的田坎时,纵身跳了下来,我闭上眼睛,不知道那溅起的泥水是否可以飞得比田坎上的尘土更高。
我的母亲一把把我抱起来,像是哄婴儿一样,哄起我来。也就是在上去后,我母亲看向我的姐姐,将我给了婆婆 而她自己,则从柴码里翻出一段竹枝,还发着绿色,在气势汹汹的母亲手里,摇摇晃晃地朝着我惊慌的姐姐而来。
“要你引佬佬你不引,您佬佬差点汶死到田里,要不是我今这儿到嘞和儿您佬佬硬是要死到田里啊!白妞儿你个东西子子儿啊!……”我的母亲在说这些话时,在灯光下的脸颊是通红的,而我的姐姐,则恰恰相反,脸色苍白无比。
见我的母亲朝她走来,她也哭起来,边跑边说:“莫打我,我再也不那么搞哒。”
我预知到我的姐姐即将面临比我更大的不幸,我便不哭,在一旁发出微弱而间断的哽咽。
在我现在的记忆中,我的姐姐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皮肉之苦,那绿色的竹枝只是在她身后不断的发出尖刀似的锐利响声,并着母亲的责骂和姐姐自己的哭声和求饶,显得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严苛惩罚,但并没看到多少真的打在了姐姐的身上。现在想,只是在那天的夜里,我在摇窝安然入睡,我的姐姐,则可能是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