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花?”
“小花?小花!花花!花——华——!!”
“哎!哎哎哎哎——哎哟我靠……”
我打了个激灵,脖子猛地一伸,扭了。
“想什么呢你,”阿然一捅我胳膊肘,责怪道,“问你话呢。”
“啊?哦,啥。没听见。”
“……”她翻了个并没有翻上去的白眼,从鼻腔里狠狠“哼”了一声,“我是说,所以你就打算跟着陈老师做课题了?”
“啊?没有啊,不是,额……我还没……”
“哦,那就好。”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报呆毛老师那里呢。”
“啊,你是说小郑?”
“是呀,毕竟人家既温柔,又美女~”她双手托着脸痴汉似的笑笑,“倒是今天这个陈老师……我觉得他,额,好奇怪哦。”
“嗯?”
“就是,你不觉得嘛,他开的玩笑啊什么的,就……挺奇怪的。”
“唔……确实。”
“而且虽然看上去是很幽默风趣的老师,但往往这类都属于实际上很凶的那种吧……对待事情很认真很严厉的类型。真要发起火来估计挺恐怖的。”
我点点头。
“唔……不过换个角度来想,严厉的老师也更能带出高质量的能拿奖的课题呢。”
“确实。”感到口袋里手机的震动,点开屏幕一看才知道是小提琴老师通知我后天去上课。我一边反手拉开拉链把手机塞进书包,一边道:“有点像常飞噢。”
“嗯?谁?”
“就是那个……陈老师啦。”
“我是说像谁啦。”
“哦,常飞。你忘了啊,那个初二带过我们一年的很拽很牛逼的物理老师。”
“哦你说飞哥啊……嗯,是有那么点像。就是不知道讲课有没有飞哥那么好。”
“听说还不错。”
“随便吧,”她耸耸肩。“反正不教我们年级。”
“不过他现在在带高三吧?说不定明年就下来教高二了。”
“啊这,好吧。不过,我又不选历史,哈哈。”
“那你选啥,物理?”
“嗯。”
“果然你还是更爱飞哥。”
“什么嘛……哪有。倒是你,你呢,选啥?化学?”
“嗯……我还没想好。”
“好吧好吧。话说,期末差不多就要定下来了吧。”
“是啊……但是真的好纠结。我总感觉选这个吧,这个又学不好;选那个吧,那个又不喜欢……又不能随便选一个,毕竟这可是关乎,关乎高考、大学专业和未来工作方向的……唉,真的好纠结噢。”
“这要我说吧,小花,你有想好专业选什么吗?”
“没……”
“或者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唔……”
“要不这样吧,就是说,你喜欢什么、对什么有兴趣?”
“我……”
阿然看着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的我的样子扑哧一笑。
“好——啦,”她揽过我的肩,“也不用你一下子就答上来,不过以后有空了可以多想想,多想想就有答案啦。实在想不出来嘛,就和我一样选物理咯。”
“……阿然以后想做什么呢?”
“没想好呀。不过因为选物生地基本上能覆盖约90%的专业,所以就这么选了。我小时候本来还一直想当医生来着。”
“那你怎么不选化学。”
“哈,就我们班那化学老师,我合格考能过算我徒步去舟山给观音菩萨上香。”她无奈地摊手,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诶诶——这可是你说的!我高考完立刻就去学开车,到时候我就跟在你旁边,吹着空调听着歌,用相机为你记录下这珍贵的影像……”
“滚滚滚!你不怕开太慢被交警罚钱啊!”
“只要你敢走,我就敢开,哈哈。”
“切——我去你的,花华你个大sb……”
晚风拂面,裹挟着草木香和春天。很多年后,我还会回忆起那个傍晚,青涩如我们无忧无虑地漫步在洒满金子的走廊,少女的心底里怀揣一个个憧憬着未知的梦。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至少——我们足够年轻,我们足够勇敢。我们拥有足够的美丽与朝气,那是我们这个年纪所独有的、用来尽情挥霍青春的,最好的资本。
不过此时此刻,少女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件破事:如何写完足足5厘米厚、比国庆七天量还离谱的端午节魔鬼作业。
因为课题的缘故折腾得有点晚,等回到班里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我从第二列的走廊经过,偏头一看劳委正猫腰从前排一个桌肚里往外拿东西,全都是白花花的卷子,一捧一大把,悉数堆在桌面上,垒成了一座小山。
“还不回去?”我招呼道。
“不呢,不急,我爸要5点才来接。”他直起身来笑笑。“本来我化学卷没发到,去问课代表要,结果她说老师那边好像也没了,就让我来这个空位子上找找。这不,还真有几张多的。”说着便举起旁边桌子上摊开的一张纸晃了晃,“然后我又看她桌肚里卷子太多太乱了,就想着要理理。反正早晚都是要理的,刚好趁这个时间。”他盯着这沓废纸呆立了两秒,轻轻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去理卷子,不说话了。
我点点头,遂不再问。我们都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
茜茜……很久没来了。
自从上次期中考后她就再没来过学校,课也不上,活动也不参加,连朋友圈都设置成了仅三天可见,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问同学,大家也都不知道。
刚刚看到劳委在理她桌上的卷子,这才想起她似乎已经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了。虽然茜茜之前在班里存在感也不高,平时独来独往的,也没什么朋友……但是忽然间前排空了个位置,总觉得心里某处缺了一个口。
生病?受伤?搬家转学?还是……抑郁症?
不论哪种,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眼见得另一个劳委正意图拿着抹布要擦黑板,我忙朝他挥挥手,顺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快速拍下一整黑板的作业,又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后便艰难地理起了书包。
一条,一条。慢慢地把需要的塞进去,慢慢地把不要的拿出来。我抚摸着书的脊梁,想起曾经有几次她是要找我一起组个队或吃个饭或晚自修的课间拉我去操场上跑步……都是些小事,但大部分被我有意无意地糊弄搪塞过去了。当时我只顾着和何沈聊天……
我又想起报道日那天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的头发还留得很长,服帖地顺在背上,在一片嘈杂声中雷打不动地坐得笔直,专心致志低头狂写暑假作业。我坐在她的斜后方,手里正刷着老福特,抬眼看到这一幕实在震惊而感叹:啊,这得是有多爱学习……后来我们又一起做过半个学期的室友,一起吃过泡面、复习周开夜车,无聊的时候分享初中那些槽点故事……她来自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公办初中,在那里算是小有名气的佼佼者,能考到这里来已是冲破层层人海踏过千滔万浪;然而在致远这个高手云集的地方,她甚至连均分的线都够得艰难……她说她知道会有这种巨大的落差,她到寝室的第一晚就很直接地坦白了。她是真的有在很努力地听课很拼命地写作业,每天早上第一个起,每天晚上最后一个睡,下了课也不休息而是忙着问老师问题……可是,三小时的量总有人能在一小时内搞定,150的卷子总有人能拿140以上甚至满分;总有那么几个人,上课睡觉考试却次次第一,也总有那么几个人,明明成绩已经够好了还要夜夜熬到两三点刷题。——班主任有次也曾颇为无奈地说过,很多同学成绩上不去,这其实不是你们的错。你们有在努力,我是知道的,只是那些比你们优秀比你们聪明的同学甚至比你们还要努力罢了……记得期中那一周周三的晚上刚考完物理,茜茜倚在门边,向我诉说着,诉说她的累她的难她的焦虑她的不甘和她那无论如何都提不上去的分数。她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的数学,我的英语……我该怎么办啊。我说没事的,大家都很痛苦的。你看我这次不也考得和屎一样。所以说下次再努力嘛。努力,努力……努力了也没有用啊,只会越变越差……我真的……我觉得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深深垂着头,手指不住地抠着门框。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痛苦、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痛并绝望着,痛并无奈着,痛并快乐着,痛苦像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吞噬着崩溃着。我们就如同苍茫大地上负重前行的蝼蚁,为了生存不得不被一个劲地推搡着,因为周围的人都在加倍加倍地努力着。生,抑或是死——简单而残酷的游戏规则。家长,老师,补习班,同学,竞争,考试,作业,一模,二模,选科,高考,立体几何,三角贸易,琵琶行,赤壁赋,没妈但有病的四号男士,张英砂是个喜欢黄花武士的变态……一直,一直,都在无休止无休止地学习着。我们,都是学习的奴隶。
“我们,都是学习的奴隶……”
我一个震颤。深吸一口气,从这无声的窒息中挣脱出来。抬头望钟,已是五点十分。
不早了。
拉好拉链,戴上口罩,拿着交通卡和手机我迈出教室。夕阳西下,殷红从天的一隅蔓延到教学楼的各个角落。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明天的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