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料峭初显。
正午时分,乌云绕檐,风起潮涌,雨水潺潺。
南平侯府正厅内。
瑜府的人跪了一地,每个人心思各异。
身着深蓝衣袍的大总管,持着明黄的圣旨,嗓音尖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瑜太傅之女瑜堇,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瑜淑妃,于三日后完婚,钦此!
“臣女领旨,谢主隆恩。”领旨之人一身月白襦裙,外罩红荔纱裙,三千青丝挽成云髻,发间摞一支玉兰簪。女子敛下眼眸,神色平常,看不出喜乐。
瑜太傅快步上前,将事先准备好的银子给到高公公,作为酬谢,“高公公辛苦,小女荣幸,得皇上青眼。”高公公不动声色地收下,神色谄媚,“咋家奉旨办事罢了,以后还得靠娘娘多加照拂。”
送走高公公,正厅里像是被一块石激起了千层浪,喋喋不休。
二婶苏氏亲热地拉着余氏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嫂,你可算是享清福了,瑾儿被天家看中,怕是荣华富贵都享不尽了。不像我们芷儿,还没有着落。”余氏被蒙在鼓里,心情很差,只能勉强的笑笑。
瑜家有两房,瑜老爷子早年去世,将爵位传给了嫡长子瑜存,瑜存也很争气,没过几年就坐上了太傅的位置。二房瑜谦才学平平,但承蒙大哥相助,也做了一个工部侍郎。
瑜芷听到娘亲说她不如瑜堇,气的回房砸了好几件玉器。瑜芷从小就觉得自己处处低瑜堇一头,世家贵女和瑜堇交好,两个哥哥也更喜欢她,现在连皇上都被她迷住了,瑜芷更是不平。
瑜堇一瞥,淡淡开口,“五妹妹,你有事?”
瑜芷收回目光,一脸讽刺,“二姐姐好手段,引得皇上为你倾倒。”
“听五妹这意思,是质疑皇上的旨意了?”瑜堇轻扬嘴角。
一听这话,瑜芷怒上心头,“你少胡说,我才没有。”说着就要推搡起来。
老夫人蹙起眉头,面露不悦,幽幽开口道,“这就是你对二姐说话的态度?你可知祸从口出?苏氏你是怎么管教女儿的?”
苏式赧然,眼疾手快拖走了瑜芷,歉然,“瑾儿别见外,你五妹还小,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计较。
瑜堇默不作声,显然不想就此揭过。
这时,瑜笙出来打圆场,“五妹妹定是词不达意,她是太为二姐姐高兴,才说了胡话,还请二姐姐不要怪罪她。”
寥寥几语,给瑜堇冠上了恃强凌弱的名头,这位三妹可真是贴心。
瑜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佯装委屈,转身拉起瑜芷,戚戚然说道,“待我入宫后,必不会忘记五妹妹的。”
苏氏听出了话中深意,心下一慌,就带着瑜芷匆匆回房了。
老夫人和瑜存对视一眼,隐隐之中感觉哪里变了。
待二房走后,余氏摒退左右,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瑜存哪里见过这架势,记忆中的妻子多是温婉贤淑,冷静自持的。晃了晃神,总算反应过来,握住了余氏的手,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余氏挣开了他的手,满心怅然和失望,“瑾儿要入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瑜存目光微闪,侧目道,“是,皇上同我透露过。”
“瑜辞被你送入战场,现在又要将瑾儿送进那个杀人不见血的皇宫,瑜存,你还是不是人!”
老夫人重重地拍了下案板,厉声道:“余氏,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瑾儿送进皇宫是享福的,皇上也会更加重视瑜家,这有何不好?”
余氏平日温柔守礼,此刻却是异常坚定,刚想有所动作,身体就摇摇欲坠起来。
瑜堇眼看不妙,赶紧上前扶住了母亲,余氏握着她的手腕,满心愧疚,“瑾儿,是母亲没用,护不住你。”
瑜存心里固然不想把女儿送给年过半百的皇帝,可天子之威,不服就是灭门的灾祸。他听着妻子的声声质问,无从回应,所有挣扎都是回天乏术。
瑜堇一直知道,这个家里对她最好的便是母亲。祖父去世的时候都未见她落泪,可今日母亲竟为了她红了眼眶,瑜堇的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是心疼。
她用锦帕擦去母亲的眼泪,柔声说道,“母亲,这事我有所耳闻,女儿甘愿进宫,请母亲不要因为我伤了身体。”
余氏无声地抱住了瑜堇,悄然落泪,耳语道,“你若是不愿,娘亲倾尽所有也会护住你。”
檀香烧了一夜,炉鼎里满是灰烬。
老夫人深感倦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道,“知道你心疼女儿,我和子君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眼下关头,皇帝非要瑾儿不可,抗旨不尊,可是大罪啊!”老夫人掩下眼中的精光,上前扶起余氏。
子君是瑜存的表字。
瑜堇飞快捕捉到了祖母的神情,心下有了计算。
余氏定定地看着瑜存,晦涩开口,“子君,还有转圜之地吗?”
“惜竹,我必尽我所能给瑾儿最好的嫁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眼中未见丝毫动摇。
瑜堇冷然,原来自己在家人眼里不过是晋升求荣的一个礼物罢了。
屋外的雨一直下,初春却仍留有晚冬寂寂,寒风瑟瑟。
瑜堇陪着母亲回到青竹苑,并向余氏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机缘巧合,皇帝遇到瑜堇,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天子暗地里多次敲打瑜存,让他留住女儿,不许婚假,等到时机适合,便下圣旨,高官厚禄,少不了他。
皇帝荒淫无道,年事已高,瑜存不忍将女儿推入火坑。
瑜存起始不应,皇帝大怒,诬赖陷害,显露杀机。
瑜存不愿违逆皇帝,放弃名利,终是应下。
那天,父亲将她叫进书房,恳切地告诉她,“皇上要你进宫,你可愿?”
瑜堇哑然,久久不能平复,“父亲,女儿不愿。”
他软硬兼施,甚至欺骗瑜堇,“若你不嫁,将会是灭门的祸事,你忍心全家为你陪葬吗?”
父亲将她推到一个道德的高位,使她以这种方式认识到了家人的凉薄,人情的冷暖。
她被裹挟而下,平日不苟言笑的祖母也夸她懂事,真是讽刺。
婚礼前夕第二日,价值不菲的聘礼接连而来,珠宝玉器,黄金万两,丝织玉帛,田地商铺,无一不有。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瑜府也不禁咂舌,老夫人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高公公凑到她的跟前,飘飘然地说了一句,“淑妃娘娘这礼制可是仅有的一份。”
老夫人不住地点头,心下忍不住算计起来。
瑜堇看了看这琳琅满目的聘礼,秀眉微蹙,“桃枝,叫些人搬去库房锁上。”
瑜笙见状,心里泛酸,“二姐姐真是好福气。”
瑜堇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也没想到,承蒙圣上厚爱。”
对方稍感挫败,不免有些自讨无趣。
归云轩内。
父女两人对峙,谁也不惶让。
眼前这个将她养大的父亲,竟也可以为了利益将她卖掉。想到这,心还是隐隐作痛。
瑜存被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的有些心虚,他躲开视线,转过身,背起手来,“你寻为父,所为何事?”
她轻提裙摆,双膝下跪,泪眼婆娑,“父亲,宫中险恶,为求自保,可否将游淤街的医馆作为嫁妆赠予女儿。”
瑜存心中犹疑不定,刚想转身推拒,就看到自己的女儿泪眼婆娑地恳求他。好歹是从小宠到大的女儿,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了。
“快起来,这样有失体面。那家医馆,为父本就打算给你。”瑜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谎。
“谢过父亲。”她垂下眼眸,佯装膝酸疼痛,向父亲辞别。
瑜存眼中的犹豫和怀疑她看得一清二楚,会改变主意不过是因为他的心虚和愧疚罢了。
翌日,是进宫的日子。
余氏手持三千青丝,拿一把木梳,轻柔地梳了三下。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语毕,母亲摸着她的长发幽幽地叹了口气。
瑜堇看着镜子里母亲的愁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莞尔道,“娘亲,你瞧我今天好不好看?”
余氏抬眼,看向镜中人。
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腰身绰绰,顾盼生姿;足蹬绣履,凤披霞冠,红裙靡丽。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人的心,说是美人一点也不为过。
“沅沅今天真美。”
沅沅是瑜堇的乳名。
“长姐,我好想你,你终于来了。”瑜堇看见来人,匆匆跑向门口,一把抱住谢姝。
“小哭猫,别把妆蹭掉了,你今天可是新娘。”
瑜姝瞧着二妹的脸上敷了厚厚的粉霜,还能看得见她眼下的青影。想必是因为这庄圣旨,彻夜难眠,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满是心疼。
两人陪在瑜堇身旁,说了好一会儿话。
自打长姐出嫁,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瑜堇记得,幼时她贪玩、爱惹事,长姐总是护在她的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母亲一边罚她,一边又在训完之后来哄她。事到如今,两个女儿出嫁,母亲一人留在这人心凉薄的侯府,她的心里就止不住的担心。
“娘亲,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写信。”瑜堇嘱托道。
“沅沅,你放心,我会常回家陪伴母亲的,你也要好好的。”瑜姝轻拍她的肩头,让她放心。
余氏亲手为她戴上红盖头,喜娘就进来催促了。
“吉时已到,新娘启程。”
红色花轿前,是等待多时的二哥,瑜琛看着凤披霞冠的妹妹向他款款走来,那些欺负她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
瑜琛按下心中的不舍与难过,弯下身子,“沅沅,上来。”
一路强忍的泪水差点在这一刻破防,瑜琛不善言词,可总是用行动默默对她好,甚至为了她忤逆父亲,挨了一顿鞭子。
瑜琛背着她,沿着这一段路,朝着花轿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可瑜堇觉得格外安心。
坐进红轿,瑜琛掀起车帘,哽咽道,“沅沅,平安,平安。”
瑜堇无声哭泣,眼泪在裙裾绽开。
马儿缓步前进,皇家娶妃,送亲的队伍自是庞大。
送亲途中,锣鼓喧天,炮声阵阵,彩带飘扬。
百姓看着气派的送亲队伍,议论纷纷,“听说瑜家二小姐长的跟天仙儿似的!”
“那可不,听说这位娘娘的聘礼不亚于当年的皇后娘娘呢。”
“哟,那可真是好福气!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
街头的大爷不紧不慢地摆着摊,孙女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风光的送亲队伍,一脸艳羡。
大爷拿出大烟,点燃,深吸一口,悠然道,“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队伍有序行进着,新娘摸了摸袖中的东西,确保无恙,放下心来。
茶楼上,一双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