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墨昭从飞羽宫出来后,径直去了衡央宫,杜梦峦迎出来行礼,赢墨昭亲手将她扶起。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他伸出手那么自然,就像九年来他们从未有过间隙一样,他敬重她,她爱恋他。
可杜梦峦知道,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早已是沧海桑田,再也回不到从前。她让他与端木离忧再也无法挽回,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但是她不后悔,既然他对她无情,她必然见不得他有情人终成眷属。
赢墨昭坐下后,将那盏茶吹了又吹,闭着眼,半晌才悠然道:“记得你初嫁给孤那时,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又聪明能干。太子府里的事情,你从不会让孤操心。只是那么持重的人,看见孤却害怕得紧,手指尖不停地颤抖,明明心里害怕,却总是装作镇定从容。”
杜梦峦听着赢墨昭回忆起当年,紧绷的心不禁有了一丝柔软。原来自己害怕,他也是知道的。是啊,那时是害怕的,害怕这个自己倾慕已久的男子,可会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呢?害怕这样美好的喜结良缘,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那时,总是猜,猜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温婉的,还是聪慧狡黠的?安静的,还是活泼俏皮的?
“人人都称颂太子妃贤惠,孤也觉得若要母仪天下,该当如此。杜家的女儿,与她哥哥一样,都让孤甚为宽心。也正因为这样,孤对你是纵容的……”
纵容?杜梦峦从不曾想到,在赢墨昭心里竟然是对自己纵容的!杜梦峦苦笑一下,也是,这后宫争宠,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死在她手里的人是不计其数,可她们不死,那么死的就是她杜梦峦!这些他可懂?
话语一转,赢墨昭疲惫地说:“梦峦,孤说过孤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为何要逼孤走到这一步?”
这才是他想说的吧?他是想说他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有任何后果,皆是她咎由自取。杜梦峦悲从中来,不甘心地问:“你忘了吗,你说过要称霸天下,你说过你只是利用她!你不爱她!”
赢墨昭看着杜梦峦心中的不甘,无论他警告多少次,她还是这样执迷不悟,不禁厌烦地说:“就当为了两个孩子,你不要以为有你哥哥在,他们二人就可安然无恙。你若为王儿着想,就该知道你这么做是会害了他的。”
是了,这场争斗里,她以为她必然不是输家,至少大家都是一样痛苦了,可是她的孩子夺嫡之路却也被自己挖得坑坑洼洼。若是不爱该多好?只是一切为时已晚。
赢墨昭站起身,看着杜梦峦,叹息一声,“梦峦,孤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看着赢墨昭的背影,杜梦峦眼里的不甘的火焰,终于无能为力地渐渐熄灭下去,为了她的孩子,就此收手吧。只是,只怕有些事已经来不及。
半月后,查出先前吴美人、梅妃滑胎,皆是王后所为,王后身边的长御便是证人,证据确凿。西陵王下诏,王后淑德败坏,恃宠而骄,收王后玺绶,禁足于衡央宫。
阿离在飞羽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握住琉璃帘的手十指紧扣,手掌暗力一扯,那琉璃珠子瞬间崩塌而下,散落一地。等了半个月,找足了证据,他竟然想就这样算了吗?不!绝不!
只是做这件事之前,要想去一趟帝都。大夏危如累卵,倾覆不过就这几日了吧。总是要去见那两个人一次的,若是这次不去见,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离到帝都的时候,决定先去见韶清婵,那个已经贵为大夏皇后的女子。
阿离看着她的背影,清冷的月光下,那个背影婀娜曼妙,光是背影就这样美妙无双。可她却站在冷风里,迎着风孤寂地仰望星空。她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寂寥,和哥哥那么像,像是拥有了所有,随手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更像一无所有那么孤单与寂寞。
若是有这样的佳人陪在身边,是不是哥哥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呢?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却没能走到一起,是多么遗憾的事……
阿离缓缓地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韶清婵转过身来,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美的女子,容貌绝世无双,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太少。她朱唇轻启,嫣然一笑,倾国倾城并可怜。
“我叫离忧,”阿离这是第一次见到她,怕她不认得,故而解释,“安乐长公主端木离忧。”
韶清婵轻笑,皓齿明眸,有股云雾般的灵气在她眉梢缓缓荡漾。其实这个叫“离忧”的女子,她不说,她也早就知道,镂刻般地知道。韶清婵的声音音清悦耳,她只是平静地回答她问的话,“为他万劫不复,我甘之如饴。无论生命重来多少次,爱上他,都是我最幸福的事。”
阿离看着韶清婵淡然的模样,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为了了哥哥从遥远的南淮到了大夏,侍奉在足够当她祖父的夏帝身边,深宫隆宠无以复加,引得夏帝父子反目、君臣不合,那样骇人听闻的酷刑,那样不择手段的陷害,竟都出自这样美得纤尘不染的女子手里,她的手里到底沾了多少鲜血?没有人知道。
阿离忽然不忍心,“清婵,我把真相告诉王兄吧。”
韶清婵断然拒绝:“不!他一生忧国忧民,光明磊落,我记得他的衣裳从来纤尘不染,也不要让他的眉宇染上任何黑暗的尘埃,他心地光洁如雪,更不要让尘世的肮脏玷污了他的圣洁。他的心中没有权利与欲望,只有天下苍生,他只是想要守护他的臣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他心中的苦只有我知道。”
是的,只有她知道,在南淮的王宫里,她总是看着他孤独的背影,一个人走在南淮王宫的九曲回廊里,气宇轩昂,温润儒雅,孤单寂静。一个人尊贵着,一个人孤独着,一个人寂寞着。
他的脚步很轻,却一步步重重地踏在她的心底,跫音回响。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烈放肆地痛着,疼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穿透她的心,痛到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那时,她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愿为你颠覆一个帝国,为你祸国殃民,为你为千夫所指,为你生,为你死。那怕你都不知道你的生命里,有一个我。卑微肮脏如我,你不知,于我才是幸事。
阿离见韶清婵竟对她自己这样残忍,哽咽地说:“你这一生都为了他,为他生,为他死,为他遭受天下人唾弃,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韶清婵眺望着远方,似乎那样深邃的凝望,就能看到南淮的那个人一样,“有的人,你不一定要见到他,你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你只要远远地观望着他,就觉得很幸福。这一生,还好有他,一切都很美好。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该多么无趣呢?”
这样的结局并不好,她越是坚决,阿离越是想劝,“我有办法让你假死后再回到他的身边,你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韶清婵轻轻摇头,那碧玉步摇幽幽地摇曳,衬得她更是神若秋水,“不必了,我爱他,我这一生都在为他而活,我的生命里满满的都是他,也只有他,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想要守护南淮,守护天下苍生,能做他的踏脚石,我觉得很幸福。能够这样接近他,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何必一定要让他知道这块踏脚石姓甚名谁呢?”
“清婵,轮回过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们就真的永生永世都要错过了。”
“他和我从来就没有相遇,又何来错过呢?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阿离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这个女子比她更加绝决,而哥哥不知道,有个人为他生,为他死,她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他。阿离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知音难得的错觉,这个人对自己这样决绝,和自己是多么相似!
正哀伤地沉思,阿离忽然听见韶清婵忧伤地说:“阿离,在他心里有比南淮更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阿离不知道为什么,韶清婵连死都是那样从容,仿佛只是去睡梦里成就既定的幸福一样,连她爱的人都这样放得下,却那样忧伤地看着她。
只是韶清婵却不知道,哥哥早就已经选择了放弃她,当他选择让若水嫁到帝都的时候,阿离就清楚在他心里南淮才是最重要的。连若水都没南淮重要,还有什么是比南淮更重要的呢?
阿离无法解释,只得无奈地说:“他已经选择了南淮,若水的命运,已不是我能改变得了了。”
韶清婵转过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她的侧脸那样美,让阿离想起来了哥哥,她同哥哥一样有着这世上最美的侧颜,和这世上最孤单的寂寞。
“你还是不明白,阿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韶清婵淡淡地笑着,缓步踱回宫去,“一切照原计划进行,你还是去看看若水吧。”
阿离笑了下,转身离开,她慢慢地走着,这夜深得这么沉,“哥哥,在你心里,还有什么会比南淮更重要呢?连若水都没有南淮重要,还有什么能比南淮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