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晦的父母,是江湖上最令人费解的一对夫妻。
她常听外面说书的讲,她阿耶阿娘年轻时候是江湖上有名的仗义侠士。两人昔日形影不离,阿耶随身佩一把剑,唤作落意,出手时却用的是刀,就叫作无名,阿娘使的是笛,“拨去万累云间翔”的累云。曾有好事者笑言:“落意有名无实,无名却有实。累云一出万籁寂,无名一动踪迹消。”二人携手,割尽天下无情无义之辈的咽喉,虽落得个仇家无数,终是赢得身后美名。待到新朝建立,天下河清海晏之景,二人方退隐江湖。
“说是温洹和南萦从未公开承认过二人已结契,也不曾举办过喜酒宴请诸路豪杰,但他们日日相伴,哪有不生出情意的道理。”台上说书的一脸你知我知的笑容,引得台下众人哄堂大笑。未晦品着嘴里略带苦味的茶叶,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抬手招来小二结账,于众人不经意间丢上一块碎银到台上,就连那说书的也不曾在意,潇洒地离开。
朱雀街。
”诶,你这小贩,便宜点儿怎么了,郎君我差不多包揽了你这儿的生意。“
”郎君,实在是让不起了,小人本就是小本生意。“
”便宜点儿我下回还来。“
”真便宜不了了郎君,您这不是存心找茬吗?“
”你,你再不卖我就走了。“
”哎呀,郎君,算我服了你了,拿着吧您。”
“这就对了嘛,下回还来光顾你生意哈。未明,掏钱。“
身边的未明尚且抱着满怀的话本子,未晦犹嫌不足,在街边小摊上挑挑拣拣良久,与那小贩唇枪舌剑几个来回,终是砍下三枚铜板的价格,心满意足地揽过七八本话本,丢到未明怀中,哼着小曲摇着折扇离开了,徒留身后的小贩哭笑不得地整理着书摊,与动弹不得的未明对视一眼,皆是苦笑一声。
“郎君还是这幅模样。”小贩朝那道离去的身影努努嘴。
“可不是嘛,都在你这儿买多少回了,还是不认人。”学着他的样子,未明也笑道,费劲地从话本中扒拉出腰上的荷包。
面对小贩希冀的眼神,他从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中翻出几十枚铜板丢到书摊上,抱着满怀的话本子坏笑道:“正好的,下次还光顾你们生意。”
小贩瘪瘪嘴,嘟囔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未明快走两步跟上未晦,抱怨说:“郎君你不能替我分担两本吗?”
未晦一边朝路边的卖花姑娘送去秋波,一边用折扇遮住嘴低声道:“弟弟可不就是用来坑的嘛。”
未明一脸愤愤道:“可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出来玩,你个姑娘扮成郎君,却要我作小厮,还要抱着你买的话本。”
未晦却突然怔住,敛下眉眼:“可你不懂。”
未明一时讶然:“拜托,我只比你小半个时辰,我不懂什么?”
未晦粲然一笑,戏法似的变了脸:“当然是不懂这男女之情了我的好弟弟。”
未明白瓷似的脸蛋突然涨红,连带着露出的耳朵尖尖都染上了粉色,他咬着牙根说:“这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该说的东西吗?简直胡闹!娘让你读的那些女戒女则你都读到哪里了?“
未晦只顾着嘻嘻笑,并不作声。
祠堂。
夜深了,供奉的祖宗神像在摇晃的烛光中透着森森冷意,未晦呼出一口白气温暖着有些冻僵的手指。向来都是如此,每次他们出去,无论是谁先起的头,受罚的都只有她。她盘膝坐起,把头埋进膝盖里,还好早就习惯了。
白日里未明问她不懂什么,她没敢说出自己所想。
不懂的有很多,为什么未明不是亲生,却对他好上千百倍;为什么未明可以学祖传刀法,读圣贤书,她却只能被压在案前,看女戒女则,学刺绣管家;为什么阿耶阿娘平日里总不相见,为什么他们见面也不说话,为什么那些说书人讲的故事她从没听家里人说起;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个世上却得不到同等待遇......
眼泪一滴滴落下,砸在膝上,流进嘴里,是苦的,涩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她也就用袖口擦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祠堂的大门是锁住的,她从放供品的香案桌下拖出来一摞话本,踩着小几取下神像手中的香烛,就着微弱的光看那些俗套到不行的爱恨情仇,仿佛这样心就没那么疼了。
鼻尖萦绕着香烛祥和的味道,翻着翻着那粗糙的纸张,未晦突兀地睡着了。
她阖上了双眼,倒在了香案桌前,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难以抵御这深夜的寒冷。倒置的沙漏一丝丝流尽,她的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额上析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未晦梦到了她的童年。
那时她还不知道未明不是耶娘的亲生,两人就如同真的双生子一样黏在一起,但不同的一点便是,他们从没有双生子独有的心灵感应。未明喜欢清淡的颜色,她却独爱俗气又热闹的大红,有次她让奶娘做了件与她身上相同的外袍,兴高采烈地拿给未明穿,他勉强穿在身上,面上却并不如她想象中高兴,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尽到了做姐姐的义务,拉着他跑遍了府上,直到未明忍无可忍地脱下摔在她的面前。
未晦永远记得那一天。
小小的未明站在阳光里,稚嫩的脸庞上满是不虞,那时他已经进学半年,早已不似过往与她形影不离而又亲密无间。虽则二人是姐弟,但又都娇养着长大,出口便不带半分留情。
”夫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弟弟不喜红色,望长姐莫要再行今日之事。“
他一板一眼地说着,像极了未晦在窗外偷看到的夫子,可惜那时她只一心想着找弟弟出来玩,从未听讲过夫子所言,是以那时她只能红着脸,呆呆地问道:
“阿明,什么是’克己复礼为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