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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审判

“什么?”我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雷斯垂德的话。

“你没听错,小伙子。被割掉的肉出现在了女死者的口腔以及肚子里。这是我们亲眼看到的,也只有我们亲眼看见了。群众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黑暗的事,正如他们以前一样,一无所知。”

“可是,为什么?”我疑惑不解。

“谁知道呢?也许他有某种苦衷,不得不这么做?又或许,这就是他的秉性,他是一个罪孽之人,是被上帝所嫌弃讨厌的人,以至于他有了撒旦的邪恶。”雷斯垂德说完,只是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膀,仿佛这一切都显得这么顺理成章。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更加疑惑不解地问。

“有的。”提特先生镇静回答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仿佛见着一个陌生人。然而一瞬之间我又突然领悟,明白自己的愚蠢以及不自量力,总是以为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对一个人的秉性,习惯,喜好等等,都做到了如指掌,但实际上,正如提特先生所说。

朋友,亲人,爱人,这些所谓的关于爱的美好关系,在清洗了那层虚伪的范畴以后,显得如此可笑。

提特先生也在看着我,深邃的,忘不穿的眼,好像看得透我的小小心思,让我不寒而栗。他又微微一笑,似乎对我内心的想法了如指掌。

他接着说道:“这样的人是有的。小伙子。”

“是……是么?这个世界这么疯狂了吗?”我颤颤巍巍地问,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小伙子,当世界开始疯狂,个人的荒诞总会显得这么顺理成章。”

“什……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不知其云。

心里快速回忆着这座城市,这个小小世界的现状,好像要从脑子里拉出一堆碎屑,又要将它们拼装起来。

这座城市,因尔。

是一座百年孤独的老城。若有旅行者前来,大有概率可以看到百年的建筑以及老树。

它们大都分布在城市边境,几乎与新的事物共荣为了一体。倘若将这些建筑物与植物当做一个国家的人民,那么这个国家似乎是一个长寿国,多民族国,大一统国。

老旧的,与新兴的,被这个城市有意无意地堆放在了一起,像处理旧货物一样。

而老旧事物包围着的,就是一座又一座看不到轮廓的,浓雾弥漫的工厂。工厂仿佛一个个巨人,在因尔上空吞云吐雾,将蔚蓝与无暇吞噬,又排泄出阴霾与黑暗。

在阴霾与黑暗并行下,偏偏又苟且活着许多人(倘若它们的样子还能算人的话),他们生活在巨人脚下,苟且偷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据说,那儿的小巷时常能看到倒在路边,无人搀扶的老人。而这些骨瘦如柴的老人,在极度饥饿的条件下,依然要自给自足。

而工厂并不需要老者,它们只会给工厂徒增烦恼,在这外围的钢筋森林里,几乎遍地都是求职若渴的健壮动物。

只要一声哨响,或是一点身影略过,这些唯有求生欲望的动物,便会像鬼魅一样,游荡过来。

而人们就能看见一场华丽高尚的动物世界表演。

杀戮,血腥,疯狂,泯灭人性,几乎每天都在求职处前不约而同出现,又不约而同散去,仅仅留下一些尸体与血与肉。

有顽固不冥的动物便乘着这些血肉的灵魂快车,奔上了所谓“人”的道路。

车中,绝不可能有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的位置。

在钢筋森林里,老者总是只能被世俗,被他人,丢弃在路边,或者成为登攀路上的一块小小的青石板。

老有所养,不存在,老无所依,成必然。

烟幕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分类屏障一过,那些暴露了残暴,自私本性的“人”,待看到依旧浓烟,只是多了几盏灯塔似的暗烛后,便知晓自己被欺骗愚弄了许久。

人的地位,人的尊严,人的生存权,人的资格,并没有因为一纸契约被授予。这无用的契约,反而成了牢房,关押住了这些对契约坚信不疑的忠诚信徒。

这些残忍麻木的动物,依旧信仰生存,所以信仰契约如上帝,为其抛弃一切,又只为拥有一切。

它们的上帝却在此刻,并未向信徒宣扬神力,恰恰相反,上帝成了撒旦,将信徒拉下地狱。

天堂于是彻底成了地狱,然而它们依旧自觉良好。

或麻木,或妥协,或精神胜利,无论如何,它们总容易傲慢且无智。但永远若无其事,永远胜利。

“开工!”声音从高塔的一个小喇叭上传出来。声音沙哑又无情,仿佛正在运转的庞大机器,突然发出人的呼救声音。

众工仿佛玩偶,终于上了发条,机械地重复起传送带上的工作。力气,生命,灵魂,都在冰冷的机器前变成了冰冷的机器,与机器杂合在了一起,分不清楚机器与机器的区别了。

出卖权力,出卖力气。外头浓烟依旧,生老病死,偏又使机器不断更新。

新来旧去,于是又有几台机器报废在路边,无人搀扶而死。

此时,又常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覆衣袍的孩童路过,见到机器,一面不吝露出鄙视的可怕表情,一面又向往着高塔的位置。

“开工!”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催促机器的工作。

而高耸入云的烟囱一面吞噬着星空,一面释放着黑暗与绝望。

绝望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外围的钢筋森林里肆虐。

即使是常去外城“探险”的提特先生也总是不习惯这绝望的空气。一从外城回来,也忍不住同我一起叹气,庆幸着脱离了使人恐惧的绝望,而平安回到了内城。

内城是一片乐土,也是一隅看似繁华的地狱。

即使在环境上而言,内城拥有蔚然的天,一卷一舒的白云,还有花香鸟语,岸芷汀兰。仿佛欲界仙都。但假象永远成不了真。

谎言,重复千遍万遍,依旧是谎言。

提特先生总是能在虚伪与谎言中发掘真实。

他说:“谎言,永远禁不起人自我的考验。”

能想起的大部分记忆碎片便被我如此笨拙地在大脑中拼装起来。

一座谎言之都,这大概便是因尔。

“一座充斥着谎言的城市,对么?”提特先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施展了神奇的读心术一样,将我的心像一本书一样翻开,再用简单朴素的赏析方法,将我一点点吃透。

有时,这样会使我们双方都能省下不少事,可有时又会使我毛骨悚然。

我点点头,说:“大概是这样的,先生。”

“哈!”雷斯垂德饶有兴趣地感叹一声。“原来你们都这么看待自己的家乡,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吗?”

我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回答他:“不好意思了,雷斯垂德先生。你知道的,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东亚。”

“可是你不是——”

“好了,”提特先生抬抬手,示意雷斯垂德先生不要再继续破坏较为缓和的气氛,而反手将气氛推向珠穆朗玛峰。“继续说吧。”

雷斯垂德白了一眼。

“那是自然——等等,我讲到哪里了?”

“女人口腔和胃部发现了男人被凶手残忍割下来的肉。”我提醒他道。

“哦,对对对。我们将尸体运回了警署,请求法医先生做一些简单的分析。法医先生第一时间张开了女人的嘴巴,随即,就是全场惊呼。”

“然后呢?”

“然后,法医先生又艰难地将这位受尽变态折磨的可怜女士在尘世遗留下来的灵柩的口腔做了深度研究。结果,在可见的地方,无处不见这些恶心的碎肉。所以这位精明能干的法医先生准确推测出结论:这位女士恐怕是被凶手挟持着吃下了对面那位男士的肉脂。”

“呕……”听到了这里,我终于忍受不住这充满社会禁忌,血腥,暴力的阐述,而在心里怀着对提特先生与雷斯垂德探长地怨恨之心羞耻地干呕起来。

“没事吧,小伙子。”提特先生捏了捏我的肩膀,问候我道:“要不要去趟洗手间?所有不愉快与丑恶,总要泄出来才舒心。”

“哦,真抱歉,我真心不知道您的助手对这样的事情如此抵触。”雷斯垂德先生又一次合上了笔记,而转过来向提特先生道歉。

提特先生笑了笑,说:“这恰说明我的助手先生还需要锻炼啊,雷斯垂德探长。”

雷斯垂德探长是个很精明的人,万事总要准备齐全才会做,即使是出门带不带伞这种小事,都足够他在门口犹豫不决,思考上老半天。他没能考虑到,是不大可能的。只能说,他似乎很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正如他自从知道提特先生经常去外城探险的事情后,总是情不自禁地央求一同前往。

而提特先生,虽然有些标准的绅士风度,但有喜欢恶作剧的恶习。他曾听过一次,如果他真为我,不可能不在雷斯垂德探长说明这段前打断他。

只能说,他俩儿,有些地方真像。

“我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

我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回答道。

雷斯垂德探长于是歪了歪头,说道:“哦,那好吧,我继续念了,助手先生可要记好。”

“这自然不用你提醒我!”

“咳咳,我们之后又打电话给了在现场勘察情况并收集线索的警员。”

“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什么太有价值的线索。”

“太有价值?”

“这个凶手很聪明,可能是个精明能干的精英。现场被处理得非常干净,几乎找不出什么线索,除了凶手想让我们看到的。”

“凶手有什么想让我们看到的?”

“十字架,很明显地刻在了两棵树后。”

“十字架?!凶手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吗?”

“不不不,我自以为基督教徒绝不可能是一个杀人犯,基督教徒应该大多数都是在美轮美奂的宫殿里,无耻地接受着平民辛苦劳动换来的光荣成果的废物。它们大概是没有胆量与精力去杀人,甚至做出这么周密的计划的。”

“探长先生的意思是?”提特先生突然提问道。

“这个凶手,”雷斯垂德探长转头回答,并伸出了一根食指。“可能是个异教徒,甚至信仰撒旦教。”

撒旦,基督的仇敌,永远的地狱恶魔。

那本无聊的圣经中永远的反面角色。

但这似乎是基督的一面之词。

几乎处处与上帝作对,这大概就是他的形象丑恶又无耻的重要原因。

这些反动又看似不合逻辑的话语,并非从我这颗愚笨又麻木的脑袋瓜里蹦出来的,也并不出自我的机械似的口。

这些话语,都来源于提特先生。

提特先生对圣经与其背后的神学颇有研究。正如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尽览群书后的情况一样,正因对神学研究越来越透彻,他的嘴里又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一些奇怪的话语。

对这一种近乎脱离地球而发生变异的人的行为习惯,我早已习以为常。而亲切地称呼这种事情叫:发疯。

如今发疯的提特先生,再次遇到基督,自然又条件反射似的分泌了大量肾上腺素。

“现场除了十字架真的没有任何线索了吗?”我问道。

雷斯垂德摇了摇头,说:“虽然我们的大侦探先生总是说现场绝对还有东西,但我打电话再三确认过了,的确没有找到什么异常的东西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治安行动的进行与对案件的假象还原。”

听到这,我看着雷斯垂德一脸令人讨厌的洋洋得意的表情,不禁有些气愤。

提特先生拍拍我肩膀,笑说:“看来我们雷斯垂德探长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了。我们不妨坐下来先听他好好分析分析,再接着抄那些废话连篇的笔记。”

雷斯垂德探长听此,莞尔一笑,说:“那就当我抛砖引玉了。”

“咳咳,众所周知,正如东方是圣人的世界,南方,是黄金与黑色的世界,我们这里,是上帝的世界。然而既然有上帝,自然就要有恶魔,也叫对立面。而他们,这些无聊的虚拟又真实的人物自然是由人,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

“人自己创造出神,可为什么神又位居人上呢?”我疑惑不解。

“这正是许多人思考过的问题!”雷斯垂德探长兴奋地说道,好像看到自家的儿子终于成才了一样。

他的表情使我心里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这股怒火来路不明,且紧紧靠着我心的后背,仿佛与我的心灵隔海相望又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却是长江头尾。总之,这种不知名的东西好像与我的心同生同灭。

这股奇怪的怒火驱使我的身体愤怒地吼:“这些问题又没有意义,思考了又怎样呢?”

雷斯垂德与提特先生好像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不,他们大概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我不同寻常的态度转变,因此脸上都浮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好像早餐吃坏了肚子一样。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从这种状态中转变回来,雷斯垂德探长依旧若无其事地翻着笔记本,准备做下一轮分析,而提特先生依旧扶着沙发背靠,头上冒着冷汗,若有所思。

“呵呵,看来,我们的小助手似乎有了贵族豪门的小姐气呢。”雷斯垂德挖苦我道。

“呵,看来我不用再做笔记了,因为雷斯垂德探长确实很爱说废话呢。”我回怼他。

“咳咳,好了。那我就接着分析咯。”

“继续吧,又没人拦着你。”我白他一眼。

“古今千百年,多少豪杰英雄?而这千百年中,又有多少忠诚的信徒与被迫忠诚的信徒?我没有算过,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推理。我不相信这些人中,没有人怀疑这件无聊的事。哪怕只是动过那么一点点小心思。”

“当然有人。”我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

“这个世界,这个上帝的世界于是诞生了所谓的异端。这些异端因为内外的多层原因,最终分化为许多的分支。其中,便有不少的人,走向了极端,信仰起了撒旦。这是一种必然结果,仿佛撒旦就是为了这群人来到这个世上,成为十恶不赦的恶魔一样。”

“所以,撒旦教就是这么产生的?”我试探地问道。

“不,大概只有一小部分人。只有那一小部分在心中,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看做人之子看做中心,而非单纯地崇拜撒旦或讨厌上帝。”

“可这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难不成,凶手是那一小部分?这也太扯了吧?”我心里百感交集,仿佛听了一节思政课一样,说不定还没待他说完,我便要睡着了。

“探长先生,直接跟他说吧,不必再装了。”提特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了,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们在去年缴获了一本叫《世界》的图书,这本书里清楚地介绍了这一项酷刑。而这本书恰好来自一位撒旦教徒之手。”

“撒旦教徒?那……那你还和我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我真有些气愤了。

“嗯?那些,你觉得是废话吗?”雷斯垂德探长反问道。

他这一问,反而使我更加恼火了。

我于是怼道:“难道不是吗?这些话,都属于神学的范畴吧?我对神学没有丝毫兴趣,也并不被要求考上哪所重点的神学大学,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没有兴趣,觉得对自己毫无益处,便放弃乃至鄙夷它了么?真是真实……”雷斯垂德探长有些自嘲道。

“好了,雷斯垂德先生,就不必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说上许多废话了。咱们接着聊案子吧。”提特先生拍了拍雷斯垂德先生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落寞。

“咳咳,那就接着说吧。”雷斯垂德探长似乎从那一拍中汲取到了重要的力量,瞬间抖擞了精神,耸了耸肩膀,准备接着说自己的情报。

“《世界》,这本所谓卑鄙无耻的异教徒们信仰的禁书,出版量相对于普通的书来讲,是巨大的,然而其流行程度远远达不到普通的,甚至三流的小说的标准。”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古今有许多人都因思考过这些无聊的问题而误入歧途吗?”

“古今实践的反抗者与精神反抗者很多,这句话并没有错误。然而,如果要说他们都合成了一股力量,并团结一致,这是不能自洽的。”说着,雷斯垂德探长点了一根烟,再将烟与叹息声合成一团吐出。便又接着阐述道:“反抗,反抗,口号永远喊着。可是反抗什么?怎么反抗?却成了永远的问题。于是,分化,一点点地分化,终于成了莎士比亚剧里的只会说漂亮话的跳梁小丑。”

“《世界》的确有影响力,但正如人们自身的分裂一样,仅仅是一本书,也让这些人分裂成了许多阵营。比如世界一词,就会产生许多说法。有些人可能认为世界是在说本质,而另一些人可能认为世界是指唯物,更有甚者,会洋洋自得地说世界是两个词的荒谬言论。”雷斯垂德探长说到这,便又沉默了下来。

于是提特先生接着他的话说道:“事情本来可以变得如原来大多数人所希望的那样,如今却生生停滞了下来,甚至走了歧路。”

“你们的意思是……,这案子实际上是撒旦教内部的动乱?”我推测出了这样的观点,不多久,就被自己的这一观点吓了一跳。

内部动乱?怎么会这么残忍?活生生把志同的人行凌迟处死,又把剜下来的肉强迫喂给另一个志同的人。

不会吧?

我于是望向他们,提特先生与雷斯垂德探长。极力在他们脸上寻找,想要找出一点,哪怕一缕想要批驳我的观点的意思。

然而,哪怕一丝一缕也找不到。他们脸上反而破天荒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随即,他们相视而笑,使当时的我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至以后的某一刻,我知道了一切,方明白他们的笑里到底蕴含了多少深意,多少情感。

而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头皮发麻,开始有些不太相信世界,与人,以及人的社会关系。

同时,我也想起了提特先生说过的话。

你所谓的朋友,亲人,爱人,不过是你意识臆想出来的理想化产物。

如果他们背叛了你,不必惊奇。

“这些看似志同道合的人,大部分不过是一群小人罢了,各种明争暗斗,各种勾心斗角,让人觉得愚蠢至极!”雷斯垂德探长有些气愤地骂道。

“倘若所有人都像圣人一样,这世界还需要愁苦于其长期停滞甚至倒退吗?”提特先生接着他的话说道,同时似乎有些禁不住了,想要坐在围近点火炉,于是一点点挪近。

“但事实上,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雷斯垂德探长一下便抢进到提特先生前,提示提特先生道。

提特先生面对着他,有些尴尬,可也只好往左挪了挪。

“情况怎么复杂了?”我急切地问道,仿佛一位在看一本三流推理小说的破落贵族一样,急于知道之后的情节。

“小伙子,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们曾缴获过《世界》这一本书?”雷斯垂德探长向我逼过来,而他身后的提特先生正趁机挪近火炉。

“是呀,你说里面详细记载了这一处罚方式。怎么了?”

雷斯垂德探长坏笑着,说“小伙子,想知道这本书里的详细内容吗?特别是十字架审判这一段?”

“荣幸之至,不过,详细内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呵呵,如果某些无聊的政治机构给世界上所有的书籍都分类的话,《世界》这本书,应该将其归在人文社会类。所以,《世界》这本书目的在于研究人文。说它侧重于记录酷刑,显然是不对的,说它会浪费大量笔墨去描写一种极端残忍的酷刑,则更是某些集团的污蔑与诋毁。”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

“对,可它依旧记载了,且必须记载。”提特先生围着火炉,回应道。

“原因就是这种酷刑所要处罚的人,在《世界》著者的认知里,是要千刀万剐的。”

我的手心似乎冒了一层冷汗,头上皆是热气。

脑子,思想,仿佛燃烧起来了一样。

心脏也是,不知怎么的,怦怦跳个不停,仿佛要逃出来,逃离那个闷热狭小的空间。

什么样的人会遭受千刀万剐这样的酷刑呢?又是什么样的人会遭受逼食人脂的可怕审判呢?

是自私无情的人?

不,它们正在宫殿享受着供奉。

那是违法乱纪的人?

也不是,它们正在黑暗的地下世界里苟延残喘。

那也许是道德败坏的人?

也不是,它们正在教堂里念着圣经。

那么,遭受酷刑的,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人?

“是投降者,向敌人投降者。”雷斯垂德探长解答了我的疑问。

“投……投降?”我大受震撼,甚至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雷斯垂德探长地话。

“你没有听错,就是投降。”提特先生回应我道?“这就是抗争者们的事实底线,也是这位不知名也不知死活的伟大著者心中笃定的一面。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投降,即使妥协,也要保留底线。历史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给过投降者好下场,有的,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位著者看来,历史存在偶然,但永远是必然,”提特先生激动地对我们说道。

“那些投降者的神像,终会被历史的狂风摧毁,与此同时,那些被诋毁的青冢,历史的清风终会将其上的污秽一一扫开!”提特先生嗓门似乎提高了几倍,对我,也对雷斯垂德探长说道。

我们愣了好一会儿。直至外面看不见晚霞了,雷斯垂德探长终于走过来,拍了拍提特先生的肩膀,说道:“老伙计,平静一会儿吧,你这样可显得太奇怪了。”

他点点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我与雷斯垂德探长地观点一致,都觉得提特先生今天太过奇怪。

“我虚弱多病的朋友,看来你今天忘记吃药了呢。”雷斯垂德探长调侃道。

“这你不劳你担心,探长先生。我每天都有按时吃药。不过有时候也会怀疑这一盒盒的药品,是否对我有益。”

“什么意思?”雷斯垂德探长微笑着。“难不成这药是劣质品?如果真是这样,那家药店可麻烦大了。”

“不不不……药店那位老妇人是个好人,和我有许多交流,我知道的她的,还是不要去为难她了,探长先生。我只是感慨一下,生命的脆弱与自我的命途罢了。”

话落地,我与雷斯垂德探长都沉默不语,似乎都觉得尴尬又不知所措。而提特先生自然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即将烧尽自己的昏暗的火光,还是平时那样若有所思的表情。

外头已有些暗,马路上时不时有车从窗子左边滑向右边,携带着灯塔似的光。这光又照亮了路边躺尸般躺着的老者的枯萎的脸,争夺着什么东西的衣衫褴褛的孩子。

“该添火了,添把新的,熊熊烈火。”提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时我才发觉,我们似乎都太纠结于这件离奇的案件以及其中的证据推理,却忘却了这位提特侦探先生即使在外人看来,挺着个健康的小腹,如同正常人一样,但实际上,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他每天都需要吃各种各样的药品,以维系自己濒于崩溃的脆弱的生命。

“咳咳,先生,我们知道的线索就这些了。我的抛砖引玉也说完了,至于死者是否是投降者等问题,就只能由你,由你们,去一一探究解答了。”雷斯垂德探长于是往门口走去,在开门时掉过头来。“如果侦探先生决定好了,就出来吧,带着hua一起上车,去现场及警署看看。”

咣一声,雷斯垂德探长便把门关上,出去了。

昏暗的屋子里便只剩我与提特先生两人。

我在沙发上坐着,眼睛瞟着窗户。木偶戏台一样的小窗户上的略微亮处,就是雷斯垂德探长。

小窗口上的他,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踢踏着皮鞋。头脑有时转头看着路边拼命争夺食物的两兄弟以及睡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老者,佁然不动。

有时定住过来的车辆使劲看,头一直跟着车辆走,每每都欲摘帽。

有时,又捏着烟,吐出烟圈,往我们这边看。

先是仰着头,后是平视着,最后才从小窗口往里看,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想越过我,去打量提特先生。

提特先生则依旧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于方才雷斯垂德探长的话好像充耳不闻。依旧是围着火炉,极其疲倦虚弱的样子。倘若没有那层围着的厚厚的脂肪,实在像是一架耗光了力气与精神的骨架。

炉火依旧燃烧,但就快燃尽了。

“提特先生,提特先生?”我悄悄走近他,在旁边轻轻叫他名字,想要把他拉出他那广大无垠的思想领域。

“提特先生,提特先生!”

“嗯?”挨近火炉的提特先生仿佛一只坚守着不受欢迎的老屋的老狗,脸耷拉着,下巴提高,看上去似乎对一切都不满,实际上心里清净无尘,对一切都很明了。

“提特先生,雷斯垂德探长的话你该有个答复了吧?”

“hua,小伙子,你过来。”他用手勾住我的后背,将我轻轻拉过来。

随后,又跟我说:“hua,知道路西法吗?”

“所谓的大天使长路西法?前世的撒旦?”我回应道。

提特先生点点头。

“基督教徒们说,路西法是历史上罪无可恕的罪孽之子,是该堕落下地狱的恶魔。原因便是他受着上帝的恩惠,应忠于上帝行事,以上帝的态度为纲。然而,他却并不如此……”

是的,在教徒们的言语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堕落的天使,是罪大恶极的恶魔。曾反抗过上帝,最后终于被上帝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自由。但这些我都只知道只言片语,并未深入了解过。

“但这些都是杜撰。”提特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路西法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是历史给我们的一个小小的恩惠。这个恩惠,也让撒旦教徒们看到了希望。”

“什么意思?”

“世界,有时需要些美丽的偶然,这些偶然就像美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就走近了你,亲吻你的脸颊。小伙子,倘若某天你遇上了这位美丽的少女,记得要紧紧抓住她,不要犹豫,不要彷徨。”

“提特先生,我实在听不懂。”我挠着头皮抱怨道。

“hua,我知道如今你有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有时甚至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但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在我这儿,更不在雷斯垂德那儿,这是需要你向前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还是想关心眼前的事。”

“呵……”提特先生苦笑道。“去,我当然要去。许多人就盼着我去呢。我怎能坏了他们的兴致呢?对了,帮我把止痛药拿过来吧。”

我嘴里答应着,手已经伸向柜台上的雷斯垂德探长享受过的毒药了。

这便是提特先生的止痛药。

换言之,简单的止痛药已经对提特先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唯有高效性的止痛药,比如这种,才能使提特先生感觉好些。

然而提特先生从心底里仇视这些毒药,常常说:“这是蛊惑人的美杜莎,单看一眼都会化为无精神的石像,怎么能亲近呢?”

提特先生也确实言行如一,即使藏着这些毒药,也从来不用,无论我如何劝他。

“这次怎么又用了?”我若无其事地问道,假装没有任何表情。

“呵,要干活啦。脑子是一定要随时保持清醒的,”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向大门。“等这次干完,我们也该休假了,去俄国旅游吧。”

“呵,我看你又想骗我。”我调笑他道。

提特先生没有应答我,只是用手缓缓推开门。

昏暗的路灯的光闯了进来,灯塔似的光背后,是黑暗与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雷斯垂德探长。

提特先生看着他,拄拐向前迈。

我便轻轻跟在他后头,随他一起上了雷斯垂德探长的车。

今天是三月十四日,我与提特先生最后一次出门。

不久后,提特先生与我,各自走向了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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