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世所有的大恶都是小恶的聚集。
夜深了,村庄陷入了沉睡,天空中飘洒着四月的蒙蒙细雨,按说春天要来了,天气应该有些暖意了,可是阵阵寒气仍然侵袭着小萌单薄的小身体。她穿得太少了,一件破破烂烂还显得太大的秋衣挂在身上,这是三年前去世的妈妈留下的衣服,是她从妈妈那些被父亲丢在火里的衣物中抢下的唯一一件衣服。三年了,这衣服被小萌反复穿洗,已显得破烂不堪,她总以为衣服上有妈妈的味道,穿上这件秋衣就如同还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里。在这样春寒料峭的雨夜,她盖着她一岁时外婆送她的小棉被,棉被太短了,如今已经盖不住八岁小萌的脚踝。
这时,隔壁传来‘嘤嘤’的小儿啼哭声,是刚八个月的弟弟醒了。“小贱货,小伟醒了,快送垫片过来。”‘小贱货’是小萌在这个家里的专用名字,小萌赶紧起床,趿拉着只剩半截的小棉拖鞋,急赶忙赶着到堂屋取来垫片,送到父母房间。“怎么这么慢!小贱货,你又欠打了吧!”
父亲一把夺去垫片,恶狠狠地说:“滚!”那表情好像弟弟尿床是她的错似的。小萌拖着疲惫的小身体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钻进自己的小被窝,缩成一团。她太困了,虽然又怕又冷,但眼皮仍然开始打架了,她很快睡着了,疲倦让她连梦也不会做一个。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偶尔做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模糊记忆里那个美丽温和的妈妈。
妈妈是在小萌五岁生日时去世的。那是一场意外,妈妈坐着村里唯一一个交通工具——一辆三轮摩托车去十里外的集镇给小萌买生日礼物,路太崎岖又太窄,在一处急转弯的地方遇到一头突然从山坡上的玉米地里蹿出的野猪,司机紧急刹车,可是坡实在是太陡了,头一天又下过雨,狭窄的土公路湿滑,一时没有刹住车,车子直接掉下悬崖。车上的三个人都死了,小萌失去了妈妈,也同时失去了爸爸。因为妈妈是去给小萌买礼物才出车祸的,所以爸爸恨上了小萌。原来烟酒不沾的爸爸开始酗酒,醉一次,就打小萌一次,“小贱货,扫把星!”小萌饥一顿饱一顿,艰难地活着。五岁多的小萌被爸爸驱使着下地割猪草、拾土豆、捡麦穗……,家里的活一点也不少,洗碗拖地洗衣洗菜,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小萌七岁时,爸爸娶了现在的妈妈,小萌叫她‘姨’,得到一记耳光,“叫妈!”爸爸恶狠狠道。
新妈爱美,常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小贱货,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来。”稍微慢一点,小萌身上就会有青青紫紫的指印。家里的大部分家务由小萌包揽了。已经七岁多的小萌看起来还是那个妈妈刚去世时五岁的孩子。
小萌八岁时,后妈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小萌的家务事又多了一些,洗尿片、冲牛奶……,她每天神经都绷得紧紧地,她害怕弟弟的哭声,因为这哭声意味着她又做错了什么,会招来打骂。
八岁的小萌还没有上学,村里的村干部和村小学老师到家给小萌爸爸和后妈做思想工作,让他们送小萌上学,根据义务教育法,每一个适龄儿童都要接受义务教育,可爸爸借酒撒疯:“她上学了家里怎么办?要累死老子吗?小贱货上学了也是一个小贱货!”他拿起锄头赶走了村干部和老师。
八岁的小长工小萌在这个家没有半点喘息的时间。爸爸和后妈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对她是凶神恶煞的那张,对已经一岁的弟弟是慈祥温暖溺爱的那张。家里好吃好喝好用好穿好玩的都是弟弟的。更可气的是,已经牙牙学语的弟弟对她的称呼竟然也是“小贱货”。
后妈是云南人,不知在哪儿弄来了几粒罂粟种子种在小院的角落里,在种植罂粟的地方还用一些破坛坛罐罐遮掩着,“谁也不准说,说了撕烂你的嘴!”其实,即使爸爸不威胁她,她也无处可说,村里和她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学,她没有朋友,每天有忙不完的体力活。和所有被家长虐待的孩子一样,她沉默寡言,遇到村里的任何人都怯怯地不敢看别人的眼睛,总是尽量躲着人走。
春天总是如期而至,春天是小萌的希望,虽然体力活不会减轻一丝一毫,甚至可能随着春播还会多一些,但是天气渐渐暖和了,她长满冻疮的手就会慢慢愈合,至少不会再受冻了。
老鼠经过一个冬天的繁殖,春天已经能拖家带口出来了。村里的猫已经死绝了,除了用老鼠药没有别的除鼠办法,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老鼠药。其实,老鼠是很精明的动物,老鼠药它们已经能够识别,所以除了毒死自己的猫和一些傻傻的飞鸟,老鼠药对老鼠作用有限,在小萌那个破旧的小屋里,老鼠偶尔还会啃她的脚趾,她害怕,但无处可去。
这天,爸爸又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后妈叫道:“小贱货,你的死爹又吐了,还不快来搞干净!”小萌赶紧拿起扫把和铲子跑进去,她已经熟知这种情况下她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挨打。可今天情况有些不同,爸爸在和后妈的推搡中把弟弟也推了一掌,弟弟就势坐在地下撒泼呢。后妈见到小萌,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接着‘啪啪啪’几巴掌:“你推我儿子,我就打死这个小贱货!”爸爸半醉半醒:“你打啊,我帮你打!”爸爸踉踉跄跄站起来,拽着小萌就是几脚,小萌鼻子已经开始流血,腿被踢得站不起来了,爸爸还不罢休,捡起地上还没熄灭的烟头,狠狠的戳在小萌的额头上:“烧死你,你这个扫把精!”小萌疼得杀猪似的的哀嚎,把一旁撒泼的弟弟吓得停止了哭闹。后妈拖起地下的小萌“在这里死嚎什么,滚出去!”
小萌半爬着出了房门。此时,夕阳西下,挣扎着把最后一缕光辉撒向大地,也撒向这个小院。小萌强忍着疼痛,刚刚嚎哭过得泪痕未干,她恨不得躺在地上休息,她已经拖不动自己那又瘦又小的身体了。可是门内又传来了后妈的叫喊:“小贱货,还不把这里收拾干净!”小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去收拾了屋内那个脏乱的摊子,她已经麻木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上自己的小床。
第二天一早,“小贱货,还不起床,偷懒啊,快去生火煮稀饭,你那个死爹胃不舒服。多煮几碗,我和小伟也要吃。”在后妈的呵斥声中,小萌强忍着身上的酸痛起床烧火做饭。好不容易煮好稀饭,她用三个碗盛好稀饭,拿了两双筷子和一把勺子,勺子是弟弟用的。她想找个打一点的托盘把三碗稀饭一次送进去,她实在没有力气送三次了,她记得家里原来有一个大一点的圆形托盘的。是的,她找到了,在柜子下层,当她拿起托盘,柜子上的一袋东西吸引了她,那是一袋老鼠药……
小萌从医院醒来时,床边坐着村长李叔、李婶:“可怜的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我怎么啦?”小萌有气无力地问,“你中老鼠药的毒啦,还好你命大哟,再晚一步你就像你爸妈弟弟一样救不活了!”李婶快言快语道。小萌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李婶:“您说什么?”“你们家就剩你啦,今天中午你李叔去找你爸,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动静,撬开门才发现你们一家全躺堂屋地上,那地上吐得喔到处都是,你爸妈你弟弟已经断气了,只有你还有一口气,你李叔就叫上我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报了警,你爸他们的遗体还在你们家里,派出所叫人把他们从地上搬到床上了。派出所把你们家稀饭拿去化验,检查出来老鼠药。哎,怎么会这么大意呢,也没办法啦,家家户户都有老鼠药,没有猫啦,能怎么办呢,你们家这事出来,村里人都说今后自己家的老鼠药要放好。”
李婶噼噼啪啪地说完。小萌呆呆傻傻地看着她,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婶见她这副模样,眼泪都流出来了:“哎,可怜的孩子,你是吓傻了!派出所的人说你醒了就叫他们过来,你李叔已经打电话了,他们一会就到。”这时,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警察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同行的还有医生,他们看了看病床上孱弱的女孩,瘦瘦小小,听说八岁多了,可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脸色苍白,很明显地长期营养不良。医生摸摸小萌的额头,亲切地问道:“感觉怎么样?想吃东西吗?”“嗯。”医生对一旁的李婶说:“孩子饿了,可以喝点稀饭什么的,你去给孩子买一点来。”看着李婶出去了,警察问:“知道你爸妈还有你弟弟的事了吧?”“嗯。”“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嗯。”“你们家早饭谁做?”“妈妈。”“你妈妈对你好吗?”小萌眼眶中闪着泪花:“好。”“你们家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不知道,就是我爸爸和妈妈总是在吵架,昨天还打架了,我爸爸喝醉了打了我妈妈。”这时,李婶回来了,给小萌带回了稀饭和包子。警察停止了询问。李婶道:“孩子,香喷喷的包子,饿坏了吧,趁热快吃点。”小萌抬头看看警察和医生,医生摇动病床旁的摇杆让病床一端向上倾斜,小萌坐起来靠着倾斜的床,端起稀饭,眼里噙着泪,一勺、两勺……
警察没再说什么,和医生一起走出病房。
三天后,村委会给小萌的爸爸后妈还有弟弟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在葬礼上,小萌仿佛泪已流干,她木然枯槁,整个人好像还在一个梦里没有醒过来。村民们看着单薄瘦弱的小萌,无不感慨唏嘘:“这个家就剩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了,今后怎么办啊!”
小萌的祖父母早已去世,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姐姐,远嫁山西,姐弟之间因为父母的事情早已闹僵,多年不来往,在他们父母死后姐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远嫁的姐姐听到村长辗转打去电话告知弟弟的死讯时,也只有一句:“回去不了,忙,我只当他早就死了!”
小萌亲外公外婆早已去世,还有一个痴傻的亲舅舅在世,如今在福利院生活。小萌在这个世界上是彻底孤单了!
对于小萌今后的生活问题,村里和民政部门协商,准备送她去福利院。在她成年以前,所有费用由民政部门承担。但小萌死活不去,她说:“虽然爸爸妈妈弟弟都不在了,但我一定要为他们守着这个家,我能照顾自己,真的!”村长李叔见她如此坚决,村民也表示要时时给予关照,民政部门就没再坚持送走她。村里给小萌办了低保,还联络学校解决了入学事宜。民政部门每个季度都会送来定量的米、油、盐等生活必须品,换季时节还会为她添置衣服。善良的村民经常会送给她一些自家产的蔬菜瓜果,小萌的日子总算安稳地过下来了。
九月,九岁的小萌到村小学上一年级了,她看起来和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她学习非常刻苦,虽然才上小学一年级,但第一学期寒假时她向李婶已经小学五年级的孙子借来一年级下学期和二年级的书自学。在小学一年级学年结束的时候,她以全区小学一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要求直接跳级到三年级。学校老师拿着二年级的期末试卷让她做,数学满分语文九十五,这样的成绩在当年的二年级学生中也是拔尖的。学校同意了她的跳级申请,也就是这次跳级,她遇到语文老师张娟。张老师是个像光一样温暖透亮的老师。张老师很年轻,毕业就主动要求到小萌他们村小学任教:“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农村的孩子需要什么样的老师!”张老师的成长历程虽然没有小萌这种断崖式的悲剧发生,但家庭困难,她的父母和农村的绝大多数父母一样重男轻女。她是因为好心人的帮助才在师范院校完成学业,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本来城里的学校想要她,可是她拒绝了,她申请到了县里最偏僻的小学教书,也就是小萌所在的小学。
张老师特别喜欢小萌,在这个倔强的孩子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很同情小萌的遭遇,但从不把这种同情表现出来。“周小萌,你这种上进聪明的孩子真少见,我太喜欢这样的孩子啦!”她经常在小萌放学后给她补课,语文、数学,甚至乡村学校没有开课的基础英语音标之类。如果太晚,张老师就不让她回去,怕不安全。她会让小萌睡在她宿舍那把已经有些旧的长沙发上。后来,张老师干脆请示校长,拿了她宿舍旁边那个空着的单身宿舍的钥匙。她把那个宿舍简单整理了一下,床和书柜书桌是现成的,她只需要给小萌准备两床被子还有台灯。从此,小萌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她在张老师这里拼命吸收知识的营养,也吸收着身体的营养。小萌的亲妈妈本来就是一个很漂亮高挑的美人,上学了两年,小萌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瘦的女孩,她已经快十一岁了,身高慢慢赶上了同龄人。“老师,别的学生十一岁就快上五年级了,可我还在三年级。”“没关系,咱们跳着来呗。”“可我跳级了你就不带我了!”“不会,你每天放学了还是可以来的。”“真的。”“当然,这个小床留到你小学毕业。”
从此,每天张老师都会给她补课,四年级的语文数学,还有村小学没开的英语课。小萌学习能力很强,记忆力很好,张老师有时有些吃惊,单词她一般教过小萌一遍以后她很快就能记住。
张老师宿舍有一些书。《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福尔摩斯探案集》、《呼兰河传》、《呐喊》等等,还有一些《读者》杂志。张老师还是日本著名小说家东野圭吾的书迷,她又一整套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小萌也特别喜欢看,尤其是《白夜行》。
“老师,您觉得《白夜行》里的雪穗做得对吗?”
“我觉得吧,雪穗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你无法界定她的好和坏。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老师,我认为她长得美。”
“是的,在小说的描述里她的确是个美人。她就像罂粟花,美得令人迷惑,有致命的危险。”
“可是,也不全是她的错,不是吗?”
“是啊,可是后来她不是有选择光明生活的机会吗!”
“可她最后过得很好!”
“是的,她最后有数不尽的财富,可还是白天如黑夜般看不到光明。不然为什么书名叫《白夜行》呢。”
“老师,茶道是什么?”
“茶道是一种烹茶饮茶的生活艺术。书上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据说能使人优雅、静心、陶冶情操、去除杂念。”
“老师,我长大了要学茶道。“
“好啊,你会很快长大的,先努力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