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乾元宫内的气氛很是压抑,十数名太医齐齐聚集在前殿,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愁眉不展。几个太医低声交谈了几句,也只是纷纷摇头,眉头深锁。
宫监尖利的声音遥遥传来,“皇贵妃求见。”然而宫监的通报声还未落地,秋慕然已经径自闯了进来。
“臣等参见贵妃!”眼见秋慕然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众太医宫人忙不迭地下跪见礼。
秋慕然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们起来,“皇上现在如何了?”
太医们面面相觑了一阵,集体用眼色推举太医令出来回话。太医令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而下,哆嗦着跨前了一步,“回贵妃娘娘的话,皇上所中乃是南疆蛊毒,此毒发作时周身如同针刺,如今是每十二时辰发作一次,照脉象看还有缩短的迹象……”
他的话还没说完,秋慕然隐含着怒气的声音就打断了他,“本宫不是在问你毒发的症状,而是解法!”她柳眉倒竖,“还有,皇上究竟是怎么中毒的?”
秋慕然在宫里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手段,如今更添上了疾言厉色,那太医令腿脚一软,便跪了下去,连话都说不囫囵了。秋慕然颇为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知道一时半刻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便举步向内殿走去。
然而商桓正守在内殿门口,见她过来竟分毫不让,反而略略移步过去将殿门堵住了,“皇上此时极为疲惫,贵妃还是暂且回去……”话未说完,秋慕然已经抬手就是一掌。
她本是习武之人,下手自是不轻,倘若商桓及时侧身避让,秋慕然必然得以进殿。是以他虽有足够的时间躲开那一击,却硬是停在原地,“啪”的一声脆响过后,他脸颊上浮起淡红的印痕。
商桓不以为意的用手背擦了擦脸颊,目光清亮,“这是皇上给臣下的死命令,除他允许外任何人不得进殿,也包括您,贵妃娘娘!”
秋慕然眼见软语硬闯都不成,怎奈心急如焚,竟提高了声音向内高喊道:“子恪!子恪,让我进去见你!”
一连叫了几声,里面却是一点回应的声音都没有。商桓扬眉道:“娘娘也看到了,是皇上不想见您,您还是……”他颇为愕然的侧目,看到宛央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而秋慕然的眼睛也蓦然睁大,难以置信的看着宛央,短暂的惊愕过后,她脸上掠过了然的神气。
“果然是你!”她冷冷道,“定然是你向子恪投毒,这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伤的了他?”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的恨意,更多的却是自嘲,语声低沉,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进来吧。”宛央淡淡道,并没有看秋慕然,而是自顾自转身向内走去。
“宛央……”商桓见她竟肯让秋慕然进去,一时情急叫出她的名字,叫过后才发觉她的真实身份现在还不能公之于众,便警惕的看着秋慕然。
秋慕然看到他警惕的目光,唇角微撇。宛央回头看了商桓一眼,语气仍是静若止水:“无妨的,商大哥,让她进来便是,我已经与子恪说过了。”
听得她如此说,商桓也不好再坚持,将身子侧过一边,眸间的警惕之色却是分毫不减。秋慕然虽平日里心高气傲的紧,但今日也顾不得这许多,侧身从商桓身边挤了过去,跟着宛央走进了后殿。
萧源正静静卧在明黄被衾间,英挺的眉目间隐隐有青黑之气流转,为他完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憔悴。秋慕然低低惊呼一声,整个人便扑到榻边,眸间已有盈盈泪光。
这是宛央第一次看到秋慕然的泪容,记忆中的她向来都是高傲而不可一世的,骨子里蕴着天生的强势。然而今夜的秋慕然,依旧是那样美丽的容颜,眉目间却有了少见的软弱。看到她看向萧源的目光,宛央便能明白,她是真的爱他。
虽然此刻萧源命悬一线,宛央仍能感到心底那些许酸意正在喉间蔓延。
秋慕然低声叫了萧源几声,他却殊无反应,她心下一震,“他怎么了?”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冰冷指尖感受到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心才放下了些。随即猛然转头看向宛央,“不是他叫我进来的?”
“确实不是他,只不过是我想与你说些话罢了,太医给他用了些安神的药,一时半刻是不会醒过来的。”宛央淡淡道。
秋慕然的目光在萧源与宛央间打了几个来回,竟突然起身郑重地向宛央行了个大礼。“求你将解药给他,”她的语气略有生硬,“我秋慕然这一生中没求过任何人,但是为了他,我愿意求你。”
宛央将脸侧过一边,轻声道:“你求我没有用……”
秋慕然闭上眼睛,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宛央面前。“我知道你恨他杀了你的兄长,又灭了宛国,还有……”她的声音有了些许颤抖,“还有……你们的那个孩子。”
猛然听得她提及念念,宛央神色一变,紧紧盯住秋慕然。见她似乎还有下文,宛央硬是将已逼至喉间的疑问吞了下去,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秋慕然睁开眼睛,颇为自嘲的笑了笑,“这一切的罪孽,你尽可以向我一人讨还,当初子恪他虽然也做错过些事情,但他……从未想要伤害你,那一切,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宛央的嘴唇颤抖着,迸出了这几个字。
秋慕然抖了抖衣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宛央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当日子恪那一剑,虽命中宛夙的要害,却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事后他特意叫我二哥将宛夙带回谷中医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拿到了那枚玉玦,”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是我杀了他,只是为了让你们之间产生误会,这些子恪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他下手过重,才会杀了宛夙。”
“亦是我将宛夙被杀的消息传到宛国,于是你父亲一怒之下倾全国的兵力来攻打谡朝,子恪他不得不应战,成王败寇的道理,我不用再向你解释什么,”秋慕然略微停顿了一下,“至于你们的孩子,也是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下了毒,他之所以想打掉你的孩子,完全是因为怕毒性危害到你。”
秋慕然抬眼看了一下宛央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我未料到你后来又中了毒,阴差阳错之下竟将那个孩子生了下来,这并非是我的本意……”
她的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一掌,宛央的匕首已经握在手中,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宛央紧紧咬着下唇,将匕首高高举起,秋慕然非但不闪避,反而正正迎了上去!
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的响起,血光四溅。
宛央虽已用了全力,但她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女子,因此匕首只是浅浅插在秋慕然的左肩上。鲜血顺着她轻纱的衣裙流下来,秋慕然用手握住刀刃,冷静地说:“想替你的亲人报仇,就杀了我,只要……”她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仍旧没有知觉的萧源,“只要你肯放过他。”
宛央咬牙不答,手上用力,匕首带着一蓬血色从肩头拔出,她又重新抬起了手。秋慕然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却还是忍住了那一声痛呼,眼见宛央脸上的神情已经越来越冷,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等死。
然而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那第二刀。秋慕然微感疑惑的睁开眼睛,却看到宛央已经垂下了手。“我不杀你,”宛央哑声道,“你的性命暂且留着,等到我查清楚了所有的事,必然会向你讨还。”
秋慕然面上竟浮出些许喜色,“那你是答应放过子恪了?只要你肯替他解毒,我的命你随时来取!”
宛央轻轻摇头:“解药并不在我手中。”
秋慕然的脸色瞬间转阴,“你胡说!倘若不是你下毒,还有谁?以他的机警和多疑,除了你还有谁能近得了他的身?”
宛央抬起眼睛看着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萧今缨。”
“萧今缨?”秋慕然略带惊愕的重复道,“子恪的妹妹……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宛央苦笑着摇头,秋慕然亦是聪明人,当初永朝末年的那段纠葛,她虽并未身在其中,但也是听闻了些风声的。当初萧今缨入宫虽未过了明路,但她与李璟的一段情事也是众所周知的,秋慕然亦有所耳闻。如今听宛央说是萧今缨下的毒手,秋慕然很容易便能想到究竟是为了什么根由,脸色不由得又苍白了几分。
她自小便在秋氏受尽宠爱,父亲的期许,兄长的纵容,再加上她自己的聪明,造就了她这个今日秋氏实际上的家主。父亲曾说她是女中诸葛,她自己这二十余年的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无论怎样复杂的情形,她都可以从容不迫的应对。
然而今日萧源就这样人事不知的躺在这里,却让她束手无策。秋慕然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平日里玩弄的不过是些小聪明,论起江山社稷和爱恨情仇来,她还是将自己看得过高了。
想到日间探子回报来的消息,夷国大军已经日夜兼程往帝都攻来,而朝堂上没有了萧源的主持,战事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溃千里。
秋慕然转身想要去看看萧源,然而这样一个轻微的举动便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宛央冷冷瞥她一眼,眸中恨意不减。
秋慕然忽然觉得心惊,眼前这个娇小苍白的女子,是她永远都不曾看明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