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薄城突然屈膝跪地,仰起脸郑重道:“请君上放臣告病还乡!”她重重叩首,额头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
姜尧皱眉道:“你这是在威胁孤?你宁可离开这里也不愿与平武侯成婚?”
薄城扬起脸,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双手捧起,眼眸澄澈无比,“臣为国征战数年,已经身心俱疲,如今父母已然不在,臣愿还兵符于朝,恳请君上开恩让臣送父母是故还乡,臣从此便于家乡为父母守墓,决不再涉足朝堂军务。”
姜尧面色更沉,眉间却有犹疑不定的神色。薄城手握家族世代相传的兵符,可以不经过天子调动骁骑营的三万兵马,姜尧虽倚重她,却也同样忌惮她。如今眼见她将兵符拿出,心中不由得有所动摇。
“你何需如此,那兵符是太祖皇帝赐予你祖上的,况且那骁骑营素来是跟随于你的,你如今……”姜尧重重叹息。
薄城虽平日里性子粗了些,但也已听出了姜尧的言外之意。她猛然起身,从一名御前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持剑于左手冷冷道:“君上所忧心的不过是薄城一人而已,唯恐他日薄城另投明主来与故国为难,如今我便将这身功夫留在这里,从此以后再无巾帼将军,薄城亦只是一普通民女!”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转,长剑便向右腕上斩去!
宛央失声惊呼,情不自禁起身向前扑去。然而无双的动作更快,趁着众侍卫被薄城举动分神的一瞬间击开颈间的剑锋,合身向薄城扑过去。
血光四溅,薄城右腕上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无双忙将她腕上的几个要穴点住,然而方触及她手臂便觉出她已使不上任何力气,显是筋脉已被那决绝的一剑斩断。
宛央亦抢上前去撕下衣襟为她裹伤,众侍卫又要上来抓无双,无双眸色一沉,伸手夺过薄城左手中握着的剑,就要与众侍卫动手。宛央忙挡在他们身前,向姜尧道:“君父!薄城已经以此明志,您还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姜尧还未及开口,司徒皇后便冷哼一声,“你又算是什么,竟敢来干预本宫和君上的家务事!”司徒父子则是沉着脸站在一边不做声,看到薄城受伤,司徒然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上前查看。然而看到无双正扶住她的身子,两人痴痴对视时,司徒然的表情瞬间转为暴虐。
“君父!”宛央提裙跪下,“薄城为夷国出力良多,是百姓们心中的巾帼英雄,如今您若是将她逼死在大殿之上,不仅骁骑营不会心服,恐怕就连这城中百姓,亦会为她喊冤!民心为君王之本,倘若失了民心,便是失了天下!”
见姜尧神色间微有沉吟,她又道:“薄城为国征战多年,尚且落到这个结果,此例一开,将来又有谁还敢为国效力?”
司徒皇后本还想辩驳,然而宛央所说句句在理,她也无从驳起。姜尧微微点头道:“说的有理。”他示意李遂将薄城丢在地上的兵符呈上来,那玉牌因长年累月的佩戴和摩挲已经光滑无比,触手生温。姜尧将兵符紧紧握在掌心,沉声道:“你既决意如此,孤便准了你,今夜你且在宫中休养一日,叫太医来为你诊治诊治。”
薄城忍痛问道:“那无双呢?”
姜尧正待开口,司徒闻已经冷哼道:“此人来历不明,在君上面前竟还戴着面具,委实大胆,”他向姜尧一拱手,“君上,臣看此人极为可疑,理应拿下送刑部查明身份,说不准又是别国的细作!”
他这话说的倒也在理,姜尧点头道:“来人,将他的面具摘下来!”
薄城抬头看向无双,却见他的身子倏然绷紧了,右手横剑于胸前,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煞气。他的这种样子薄城再清楚不过了,这摆明了是他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大胆逆贼,竟敢殿上行凶,来人,快将他拿下!”司徒闻嚷道。他本来也是极不情愿薄城做儿媳的,但见她公然与一个护卫眉目传情,顿觉伤了自家的脸面,连带着对儿子也是心生怒气,怪他看中这样一个女子,对无双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眼见一场恶斗一触即发,无双却忽然将剑丢到一边,朗声道:“草民乃岭东人氏,自小便得了一位高人指点,说是草民生得煞气过重,必然克父克母,若要化解必须终日以面具遮面,否则必然会将见到的人全部克死。”
“笑话,想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来敷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司徒闻嗤笑道。
然而无双只是盯着姜尧,继续说道:“草民身世清白,倘若君上不信,草民自然可以将面具摘下,不过……”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只能给陛下一个人看,否则便会为朝廷招致血光之灾!”
“大胆,你这是想要趁机挟持君上,”司徒闻怒道,又向姜尧道:“君上,此等狂徒理应立即处斩,无须与他多费口舌。”
宛央和薄城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看无双此举,似乎是句句意有所指,然而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想要化解亦是无从说起。然而姜尧并未理会司徒闻,而是定睛看着无双,沉默良久才点头道:“准。”
“君上!”司徒闻急切的趋前一步,“您不能与这样的狂徒单独相处啊,倘若他发起狂性来……”
姜尧威严的举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厉声道:“孤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主,阳府王!”他在最后的称谓上加重了语气,意在提醒司徒闻的身份。果然,司徒闻闻言脸上红了一红,讪讪地退了回去,不敢再说什么。
“你随孤来!”姜尧沉声道,便率先向后殿去了。无双轻轻拍拍薄城的左手,递给她一个“我没事”的眼神,便跟着他去了后殿。
宛央扶着薄城到一边坐下,薄城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后殿的方向,面露焦急之色。宛央低声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大不了你们和我一起回谡朝去。”
薄城苦笑道:“还说要帮你复国呢,如今看来我连自身都难保了。”她微微叹息,祖父和父亲戎马一生,毕生所想不过是为朝廷出力,然而今日自己却要将这一门忠烈传奇生生终结,可谓是愧对列祖列宗了。“我不后悔,”薄城微笑着说,“什么巾帼将军、满门忠烈,图得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我只想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哪怕要背上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她这番话恰恰打入宛央心坎中去,虽面上陪着勉强笑了一笑,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自与萧源分别后已经一月有余,远在谡朝的他,如今又是怎样情形?联想到之前谡朝要来攻打夷国的传闻,宛央心头竟泛起一点苦涩,这次,你是真心待我,还是……又一次的利用?
她在心底轻轻叹息:倘若你我能如薄城和无双一般义无反顾,是否就不会这样多的生离死别和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