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风,”粉衣女子不舍地问:“真的要走了吗?”
竹房里,藤蔓环绕的屋顶吊下片片刻满文书的竹简,且有淡淡的青烟在纸烟炉里徐徐升起。
往左一旁的短脚书桌,有一盘下得密麻的五指棋,盘旁放了些许未完成的诗文。
这春日的徐徐微风,温暖雏阳,全都盈溢在窄而温馨的竹房。这竹房,称为万花文堂。
三年前,泾风初到桃花岛时,向旅舍老人买下的这竹房,就一直用来写文练诗,时不时会有女子登门求学,因此泾风在桃花岛也结识了不少文术少女。
但就在这天,他决心要离开桃花岛。
“走啦。”
泾风轻快答道,他目光放在将要带走的书箱上,正一本一本地将经书放进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取起一个白色玩偶,转身给女子,道:
“这次别离,就不能再有相见的时候了,希望青黛姑娘收下这个祈福蛙。”
青黛伸出双手接过祈福蛙,放在腰间系着。然后轻轻撩起裙摆,像平常一样,在泾风书桌前收腿坐下,垂头收拾着上面的诗文、棋盘。
泾风放好了经书,边整理着衣袖,边跟青黛说:
“青黛,那盘棋还没下完。”
“啊,”青黛吓住,转头去看泾风。她轻腰亭曼,一身粉翠薄衫微微柔动,但眉宇间却弥着哀伦绝奂,两眼全是道不尽的悲伤,且泣泪如珠,姿容如雪,哽咽着道:
“这该怎么办啊?我已经重新摆好了...”
“那也无大碍,只是一盘赢不了的棋,”泾风抬眼看着她,说着便从书桌一旁攀前身子给她拭泪,说道:
“怎么又哭了。”
此时底下烟炉升起的段段青烟,在两人的脸庞间盘绕、凝转,青朦之中,他们那澈泓如泉般的眼睛,在扑朔、迷离的烟中雾里深情对视着。
“不要离开我...”
青黛哭了起来,举起纤玉小手去贴近泾风的脸,却又没触摸上去,似是她欲断难断的情爱,又垂头恳求道来:
“求你了,泾风,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泾风浅浅一笑,没有回答,给她换了一只手拭泪。
在泾风来桃花岛这段日子里,和青黛相处最久了。青黛是一个柔软、甜美的女子,但她遇事则哭。
泾风记得,青黛犹为激烈的哭泣只有两次,就是他初初来到桃花岛时,生了一场热病,青黛守在他床边哭个不停,再就是今次,泾风决心要走了。
青黛不忍心放泾风走,她看着泾风的脸,看着那淡雅如雾的眼眸、雕刻分明般精致的五官。
青黛越看,心里难受得越要死。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微风跃动,泾风那在她脸颊轻轻抚泪的食指,被青黛牢牢抓住。
泾风顿了下,嘴唇微动,刚说着:“青黛姑娘...”话音未落,青黛便把脸凑上去,吻住了泾风。
她哭湿透了的眼睫毛紧紧贴在泾风脸上。
泾风没有阻止,两人就这样轻轻地、平静地吻着。
但此刻,泾风是清醒的,青黛却是陷入纯情中的。
桃花岛,名副其实就是开满桃花的岛,在这个季节里,万花文堂外的庭院外面,有一片淡粉的桃花盛开着。
那跃过簇簇桃花、穿过厚厚纸窗的白光,给文堂内舍离难分的两人上了一层白色,又像镀了一层白光,平缓而闪亮。
两人在那白光中若隐若现的脸廓,一直贴住了良久。
“对不起。”
青黛在一声抱歉中收回了嘴,挺回了身子,自个儿低头拭去眼角泪花,待泾风慢慢睁眼,看到她雪白的脸透着粉红,且那红唇变得十分可人。
她舔了舔红唇,细言道:
“和你相处如此之久,连公子的手都未曾抓过,今要别离,过去我爱过你的,这一吻就让它一笔勾销。”
说罢她就起身,头也不回,小步小步走出文堂。
“青黛姑娘...”
泾风伸手要留她,却欲言又止,便只看着她背影渐渐离去,那是因为他一方面抑制了自己,另一方面不让青黛失落。
随后他便低头整理着书箱,细细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每一个人着迷于他的女子,最后的下场都是在原地苦苦等他,所以他不再想留给女子希望,一心决定,有归盼不如早离恨。
“泾风兄弟!”
堂外忽然响起马以及男子的声音。
泾风快快起身,走到门前一看,这庭院的满地桃花花瓣之上,一匹白色骏马和一位身材瘦挑的男子站在那里,男子正微笑地看着泾风。
“是牧闻公子啊。”
泾风微笑着,走出了门。
“听闻兄弟要回北城了,”牧闻拱手相让,声音洪亮,背着一把刀子,跟他缓缓道着:
“桃花岛到北城有一段路,想必泾风兄弟一介书生,相送的人要少,我特意来送你一程。”
“这怎可好?”泾风低头致谢,随后又问:
“夫人的病可有好些?”
牧闻过去拍着泾风的肩膀,笑着说:
“我娘子病好些了,今日就起床编丝作衣了,还好你劝我及时带她去看郎中,不然就大事不妙啦。”
两人在家长里短里的谈话里缓缓进了文堂内,端坐着。屋外的白马舔着地上的花瓣。牧闻看到空荡荡的棋盘,便在棋盅里拿起一枚白棋,看着泾风道:
“来一盘吗?”
泾风摇着白羽绒扇,犹豫着望向窗外,他心想着要早点上路。可这边就啪的一声,一枚白棋落在空荡的棋盘上。
牧闻笑嘻嘻地把装满了黑棋的棋盅推过去,说道:
“落了棋,就不能让它空着,到你啦。”
“你可真会折磨人啊。”泾风苦笑着说,便拿起一枚黑棋,边摇着扇,边把棋子点在它旁边,问:
“牧闻公子不打算回去一趟?”
“回哪?”牧闻悠闲地吃着花生下着棋。
“北城啊。”
泾风端起酒壶,给他面前的杯子下酒,热腾腾的酒气缓缓升起,与青烟交融在棋盘上空,形成一道青虹久久消散不去。
慢慢斟满的酒杯上飘着半片竹叶,牧闻看着酒杯里的漩涡不为所动,泾风又问他:
“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牧闻露出不屑的样子,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说:“北城还在下着雪呢。”
“那你不回去看看家人吗?”泾风问。
牧闻突然怔住,他刚举起的棋子止在半空不动,像被点了穴位一般。
一瞬间,他回想起离开牧府的那天,当时北城正下着大雪,牧府的青衫庭院也是白成一片。
“不练了!”
牧闻赌气地把凌霜剑扔在雪地上,转身就坐在内堂的门口,牧老爷气他不成钢,过去把他黑白棋子摔了一地,说道:
“今日你不把剑法练好,就别想进屋!”
“为什么要练?”牧闻起身问,他两眼通红,指着地上的凌霜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杀人?”
牧老爷站在庭院上一动不动,眼神恶狠狠地盯着面前散弱的牧闻,吼道:
“你不练剑!你将来怎么跟我谋大事?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自己的国家?!”
“战场每天都要有人死!”牧闻指着天说道:
“每天都会有英雄,谁爱当谁去当!况且当今世下,说是乱世也不是!现在国家太平,我们却在内斗!这剑还有那兵!练得有意思吗?”
“难道你甘心让黄家军踩着我们牧府、霸占整个北城吗?!”老爷怒气冲天,他上前走了两步,每说一个字都全身都抖动着。
可牧闻坚定地摇了摇头,轻轻道来:
“霸占北城的其实是我们。”
“孽子!!”
老爷走过去给他了一重耳光,他瘦弱地倒在雪地上,眼前一片黑暗,且身体十分寒冷,听见老爷的声音:
“我们牧府随皇朝开拓边疆,拿下硕硕战功,如今国内反贼黄家军乱起,你却帮外不顾内!真是孽!”
话音下,老爷咳个不停,且全身抖动,满脸憋红。
躲在庭院一旁的牧寒迅速过来扶着他,给他抚背,牧闻在这个时候也站起了身子,虽然肢体上十分不服,眼神却显得十分担心。
“好,”老爷平息了一下,指着牧闻说道:
“你不练剑了是吧,我辛辛苦苦给你求来的凌霜剑,不要是吧?今日就把它转交给你哥,日后操练将士的事就由你哥来担任,你走吧,牧府再也没有你了。”
老爷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很平常。
“爹,”牧寒面露不堪,说道:“还是留住弟弟吧。”
“让他走!”老爷喝一声。
牧闻头也不回地从老爷身旁走过,牧寒伸手要去留,他却甩开了手,但他快要步出庭院时,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被雪埋了半截的凌霜剑。
此后他在后房里只带了把护身的刀子,骑了白马,连夜离开牧府。
当夜将要告别北城时,他站在城墙边缘看着城内那火光四烁,且听见了黄家军与官兵乱斗成一片的呐喊声,不久后北城与牧府的交际处,烧成一片火海。
“家国病重。”
当时他心中默念一声,牵着马离去。
泾风停住了斟酒,看着他出神的样子,发现自己的话点到他内心,但没一会儿,他的棋子便啪的一声清脆,落在棋盘上,道:
“我爹死了。”
泾风一听,心头一惊,没有说话。
“前天收到我哥的来信,说我爹被贼人刺杀了。”
牧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随后他抄起酒壶自己给自己酒杯下酒。
泾风一只手给另一只手扶着衣袖,拿起一枚棋子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势,细细说:
“怪我多嘴,道出牧公子的伤心事。”
此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嗳,”牧闻缓了一下脸色,苦笑着说:“这没什么,反正那老头子生前也没做过什么好事。”
说着他观察着这盘棋的局势走向,见泾风的黑棋星罗散布,不仅堵住了白棋的连路,且各有依连,他自己一个劲地摇头,说:
“怕我又是要输咯。”
“牧公子怎好下棋?”
泾风微笑着,在错落有致的黑棋中点下一枚关键,连成一道黑线,牧闻输个透彻。他挺直了身子去伸个懒腰,说道:
“只是偶尔玩玩而已,对了,你棋艺这么好,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泾风顿了下,看着棋盘上的青烟出神,淡淡地说:
“一名女子。”
“又是女子。”牧闻翻身过去侧躺下来,看着堂外的白马与桃花,说道:“你身边太多女子啦。”
“那位是与众不同。”泾风眼神坚定起来,他放下了白羽绒扇,继而起身走到门前看花,说道:
“那个女子我可能毕生难忘。”
“怎会女子能让你毕生难忘啊?”
牧闻好奇的坐起来,他一脸期待的身来,问:
“她叫什么名字?”
“花云枫。”
牧闻的话音未落,泾风就把这个名字给接上,仿似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念叨很久。
“那好像是五花书楼的大小姐。”
牧闻想了想。
“你认识?”泾风吓住。
“当然,”牧闻脸色沉下来,他说:
“两年前我离开北城的时候,黄家军夺取北城以北的政权,好像就洗劫了五花书楼一带。”
泾风担心地问:“那云枫呢?”
牧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支吾着:
“这个...”
这是牧闻第一次见泾风如此着急的样子。
“好像是被虏进黄家军里当奉执人了。”
他回答。
泾风听后,松开了牧闻的肩膀,连连摇头,去到书箱一旁,背着牧闻跪下,将一些将要带走的物件逐个放进,一边说道:
“都怪我泾某无能。”
牧闻看着他收拾东西的背影,说:
“唉,这几年北城乱得很,不是你的错。”
“要治好国家的病,唯有找到那个男人了。”泾风回头停了一下,又继续手中的工作,抬眼看了看,青烟弥漫在吊下的片片竹简之间,眼睛里流露出几丝不舍,他说:
“牧公子,这文堂就给你了。”
“这怎么行?”
牧闻环顾四周,又说:
“万花文堂是你诗文的凝聚之地,三年来是用了多少笔墨才营造这般文华气息啊,给了我,恐怕只会作成茅庐咯。”
“怎会?”
泾风起身,说:
“怕是这次去了北城,就再也不回来了,这段时间实在有了牧公子的照顾,才得已好好活下来,且这竹房,就给夫人用来编丝作衣吧。”
“不回来了?”牧闻笑着说:“那青黛姑娘怎办?桃花岛上上下下那么多姑娘怎办?”
只见泾风愧疚地摇了摇头,背上书箱,道:
“泾某只是一介书生,不会有人永远记得我的,至于青黛姑娘,我走后就劳你告诉她,不必再挂念我了。”
随后两人出了庭院,看着这一片开得淋漓尽致的桃花,牧闻去牵了白马,拿起泾风的手,把缰绳递给他,泾风怔住,牧闻拍了拍马脖子,说:
“他叫御山,就送给你啦。”
泾风手持着缰绳,看着这匹俊俏的白马,忽然心头一酸,朝牧闻说道:
“牧公子的恩情,泾某何以为报啊?”
牧闻一听,哈哈大笑,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
“都是兄弟,你跟我客气什么。”
说罢他又摸着御山,是有点不舍,但他落落大方地说:“它跟我走过北城的路,应该很熟悉,有了这匹马,你去到了北城就如鱼儿得水了。”
两人牵马前行,走了一段路,出了桃花镇,就到了岛边的渡桥,牧闻与泾风再三告别。随后泾风叮嘱了他一些小事,让他不要再犯,而牧闻一个劲地敷衍:
“行啦行啦...”
泾风不放心地把御山牵上了船,这边樵夫正要下桨,水面微微泛起涟漪,泾风垂头看着水面,鱼儿穿梭着牧闻的水中身影。
牧闻高高地举起胳膊来,大声喊:
“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