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药先说,疯麻子就住在这片山林里。
濮青把百亭银刀用黑布裹住,背在腰间,偷偷骑马,绕开官兵的视线,出了北城,往山外走,走至函阳谷下,看到一大群白鹤啸天而去,去的方向正是山林上空。
“那是把鬼刀!”
白药先的声音久久回响在濮青耳里。
“百亭刀会吸血!杀的人越多,吸的血越多,如此一来就会凝聚百恶,持刀者也会因此走火入魔!”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濮青问。
白药先叹了口气,转身背着濮青,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年少轻狂,给你说了这些,怕你漏嘴,如此一来百亭刀就更加卖不出去了。你倒好,直接给我开血了,这下送人,人也不要了。”
“那你不怕这刀落在坏人手里?”
“怕,这刀落在凡人手里就是个废物,落在真命人手里就如盘古开天之斧。”
白药先扭头,面容憔悴地对濮青说道:
“但真正能够握住它的人万里挑一,我心算着你能帮我找个不要脸的臭小鬼,把这刀带过去当废物,没想到...”
白药先又重重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我能握住它啊。”濮青直起身子。
“不,”白药先摇了摇头,说:“你架不住它的魔念,怕你误入歧途,你还是把这刀带去给一个人。”
“谁?”
白药先停顿片刻,语气凝重地说:“疯麻子。”
由于山林中灌木纵横,花有百毒,濮青怕害了跟随多年的白马,便在山林外的村庄找了户人家帮忙看马。此后只身提刀进入山林。
“林有恶狼,年轻人以命为先啊。”
这是离村入林时,一位村民告诫他的。
但入到山林里,只有苍天大树,藤蔓参差,花有百色,草没膝盖,虽说偶尔听见知青鸟的清脆叫声,却连一只走兽都没看。别提狼了,这片山林连个虫子都没有。
走了一段路,脚下土地便不再是草,还有大块大块的硬白色石头,且这林深处有纷纷扬扬的彩色树叶,从林中上空飘落,濮青抬头去看,放松了些许警惕。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他身旁掠过,消失在面前的灌木中,留下几片叶子在空中缓慢落下。
“谁?”濮青下意识地摆出架势,摸了摸腰间,却不见了百亭刀。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树枝。这下他慌张起来,立马四处张望。
“谁?!”他大喝一声。
林中回荡着他的声音,让他惊讶和恐惧的是,对方竟然就在一瞬间抢走了他的刀,拥有这种速度的人,江湖侠客中已经为数不多了。
“我在这呢,”突然濮青听见林中上空的声音,抬头望去,一个身穿白衣菱龙绸、头戴黑莎凤帽的人正蹲在树枝上,嘴里咬着半截狗尾巴草,手里拿着濮青的刀,淡淡说道:“上来拿啊。”
濮青皱住眉头,两下弹腿之间,踩着树干直接冲上去,一到那人跟前,正执拳而去,却打了个落空。
回头一看,那人如鬼影一般穿梭在各树杈间,所经过之处,带动了气流,飘下了片片树叶。最后那人落在地上,却轻盈得不吹起一丝尘埃,连脚边的草,都像静止一般。
濮青从树下跳下来,落在他跟前,这次摸清了对方的招数,无非是在出拳的瞬间移到身后逃窜罢了,只要他把拳头往后勾打,就能....
“给你。”那人把刀递给了他。
“啊?”半出拳的濮青突然愣住,接回了刀。
随后那人微微一笑,濮青这才看清他的脸,眼睛阴柔无力,眉宇间隐埋着各种轻美,是个白净小生。
“我走啦。”他转身,头也不回,背手就走。
“且慢,”濮青喊住他,说:“为何抢我刀?”
“这是你欠我的,”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说:
“我们两清了。”
“慢着,”濮青带刀冲上去,撕了黑布,亮出银刀,喊道:“我什么时候欠过你?”那人站住脚步,神色平稳,轻笑着地回头,迎着直面而来的刀,却不为所动。
但濮青愣住,没下手,刀只出了一半。
那人背手抬脚,小步来到濮青跟前,用指尖轻轻推开濮青的刀,又向前借了一步。这是濮青第一次让陌生人靠这么近,却拾不起警戒,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
那人把脸伸到濮青左肩上,在濮青耳边低声说道:
“泾风,你忘了五花书楼的人吗?”
随后那人回直了身子,看着濮青的眼睛,刹那间浮起各种柔情,他又补了一句:
“亦或是,你只忘了我?”
濮青不知所为地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没待他开口,那人便像鬼影一般闪去,不见了踪影。
濮青留不住他。
“泾风?”濮青原地疑惑着,自言道:“是谁来的?”
濮青捆好刀子,便摇了摇头,被那个所谓的白面小生如此折磨一番,实在头疼,且又被人称为一个名为泾风的家伙,他想着有点奇怪。
泾风这个名字,他属实在哪里听过,像是一次在集市里,被位算命的男子喊住,说濮青有贵公子命,是书香世阁之人,将来必是文圣豪客,还恭恭敬敬地称呼过他:
“泾风公子。”
濮青越想越离谱,明明自己就是一个手中沾满鲜血的囚犯,偶尔帮地鬼走私兵器,怎么会成文圣豪客呢。
“一定是认错人了。”想想便好作罢,就此背上百亭刀,往林深处穿行。
走上一段路,却越走越僻,花木皆枯,且有黑***漫林中纷飞,目光探远望去,全是灰暗一片的草木。
“疯麻子到底在不在这里?”他自疑道。
忽然听见鹿鸣,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爹!”子雨急忙下楼,见老爷正在厅堂内算着账本,子雨一把上前搂住他的胳膊,问道:
“濮青会不会被抓到?”
老爷不耐烦地瞟了子雨一眼,目光又落回算盘和账本中,敷衍说道:“你担心这个干嘛,现在要做的,是算算昨晚被弄烂的门窗,官府要赔我们多少钱!”
“我也是担心家国安危嘛,”子雨轻笑着垂头,说:“如果官府传来了消息,请爹爹一定告诉我。”
老爷不耐烦地连连点头,说:“好好好....”随后子雨便松开他的胳膊,小步走去,老爷察觉到她还赤着脚丫,叫住,说:“你怎么不穿鞋子啊?天寒地冻的。”
“我的鞋子不见了。”子雨倚在楼梯木栏上说,随后便欠回身子,走上阁楼,传来清脆的脚踏木板声。
“鞋子不见了?”老爷像觉悟了一下,便提起了笔,在本子上“损坏需赔物品”行处,添了“一双红锈鞋子”。然后他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肚腩,微微笑着。
随后老爷又下笔继续算着账本,忽然自言道:
“官府的饭桶怎么能抓住杀害狱中警司的人呢,也罢也罢,那是位英雄,抓不得,抓不得...”
“姥爷,”二小在外屋子大喊,老爷抬头,看到二小屁颠屁颠地跟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老爷,牧府的人来拜访了。”
“哟,”老子心地花一开,乐乎地笑了,说:“牧老爷竟来拜访啦,快快请进屋子里,吩咐三小来倒茶。”
“不是,”二小连连摇头,说:“是他长子牧寒来了。”
“牧公子怎么来了?”老爷疑惑道,他有转头一念,微微笑道:“难不成把提亲的事,带过来了?这是何等好事啊,快把子雨喊下来。”
“老爷,”二小走近,低声说:“怕是来告孝的,今早我就在交市听到有人杀害了牧老爷,回来的路上正碰上了牧公子,他穿着一身黑衣,满脸憔容悴貌...说是有件丑事要来给老爷说告一下。”
“什么?牧老爷死了?!”老爷一顿心头雷劈,却又不相信地问二小:“此话是真?谁说的?”
“说书的老眼说的。”
“老眼的话可以信。”老爷点点头,怔住片刻,便说:
“愣着干嘛,快把牧公子请进来啊。”
“是。”二小又屁颠屁颠跑出去。
不久后,二小便把牧寒带进屋子。他八尺之余,头戴朴素高冠帽,一身黑衣,腰间盘了白色孝带,二十多岁男子,昔日的风华少年,像是一夜白头些许,满眼沧桑。
牧寒拱手拜见老爷,平静说道:
“牧寒拜见屏先辈。”
老爷上前跟他,直接开门见山:“出事啦?”
“嗯。”牧寒点点头,仿佛料到这事天下知晓,缓缓说道:“家父昨晚正要就寝时,被贼人杀害。今日家中作孝,全牧府皆披黑衣戴黑帽,悲伤不已。”
“节哀,节哀。”老爷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感慨人,只在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他看了看牧寒的眼睛,又说:
“我下午就过去吊唁一趟。”
“不必,”牧寒打住他,说:“屏先辈日管百事,实在抽不出身,就不必了。作为牧府长子,我只是替先父走一趟,帮他拜见老友的最后一次。先辈有什么话要说,我带回去便是了。”
“这样啊...”老爷犹豫着,回到椅子上,颤颤巍巍地坐下来,这时子雨欢悦地下楼,看见牧寒,便收了脸色,小心翼翼地走到老爷旁边,一边打量着牧寒的穿着,一边贴在老爷的耳朵问:“怎么了,爹?”
牧寒黯淡无光的眼睛,在子雨走进去的瞬间便有了生息,像一下子放亮了许多。
“等下再说,”老爷朝她摆了摆手,又转向牧寒,问:
“牧老爷被谁杀害的?”
牧寒立刻收回凝视子雨的目光,转而答道:
“是濮青,一位逃囚。”
“濮青?!”子雨瞬间喊道,老爷也有同样的反应,但他没有喊出来,继而他推开子雨,想支开她,说:
“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你先上楼。”
牧寒见他们反应如此激烈,便问:
“莫非你们认得濮青这人?”
“啊啊不认得...”子雨慌张摆手。
“认得。”老爷平静答道,子雨瞪大了眼睛。
“那...”牧寒疑惑住,有话要说,且说不出口。
“只是在通缉录里见过,那人杀死过狱中警司,我特别的印象深刻。”老爷淡淡说道,又问牧寒:
“这濮青和牧老爷,是有何过节吗?”
牧寒止住嘴巴,想了一下,便答:“不方便说。”
老爷叹了口气,便不如由何地点了点头,就说:
“既然不方便,我就不问长问短了。”
“嗯。”牧寒垂头,便拱手要离:“今日就到此为止了。牧寒还要再走几家,告辞了。”
“去吧。”老爷摆摆手。
“很抱歉以这种事情登门拜访。”牧寒又再次拱手。
“道歉不必了,”老爷说:“先回吧,有事在身。”
随后牧寒便转身,一个高大男子的黑色身影,在屏府的庭院里离去。子雨抓住老爷的手臂,一个劲地问来龙去脉,搞得老爷心头一反,他甩开子雨的手,说:
“你应该跟人想亲!而不是老在这里问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跟谁相亲啊我?”子雨不甘示弱地回他。
“跟牧寒行,猪狗也行,什么都行,”老爷烦躁地说:“把你嫁出去我就没那么头疼了。”
“牧寒,”子雨说出这个名字,作出一个干呕的表情,说道:“我才不喜欢他呢。”
“那你喜欢谁?”老爷反问道:“喜欢濮青吗?”
子雨突然愣住,像被抓中了要点,一下子收回了气势,支支吾吾地说:“什么?你别乱讲啊。”
说罢她便脸红了半截,目光逃避在屋里各处,不敢直视老爷的眼睛。
“神经兮兮。”老爷瞟了一眼她,便转身要走。
忽然子雨故意撞了一下老爷的胳膊,从他身旁快快跑去,跑出了满是梨花的庭院,老爷看着子雨小跑的身影,说道:
“傻娘们,跟她娘一个傻样。”
老爷折回屋内,在厅堂的木藤椅子躺下,抽起了大烟。屋内一片黯淡,唯有门口处有束日光流进正堂处,却与黑暗分明得厉害。
老爷沉默了好久,自言道:
“杀了狱中警司,又杀了牧野州,图在何处?”
他想着想着,就自己否定自己地摇头,又说:
“濮青到底是何方神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