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青在牧府杀了人,带着染红了的百亭银刀,一路逃向城北。
这雪夜茫茫,满天都是零零散散的鹅毛,濮青慢不得脚步,只管见路就跑,见墙就翻,见巷就穿,即便如此,身后依旧一群火光闪烁。
还有震天撼地的呐喊声:“抓住他!!”
濮青边跑,边把百亭银刀举起,借一束月光,从刀子上看到身后一群举着火把、握着银枪刀叉的官兵,气势如猛虎地朝他追着。
“逃不得了!”
濮青心里盘算一下,便毅然回头,抽起银刀,朝冲在头前的几个官兵劈脸砍去,一道剑光如皎月噬鬼般扑向敌人,街巷顿时如白日一般,又顿时消沉成黑暗一片。
黯淡的夜里喷出一道血红,没等官兵倒下,濮青便转身就跑。
可一转身,就是一堵高墙,两旁便是阁楼,无处可逃,濮青咬咬牙,打算尽最后的力气翻跃这里。
“别让他翻过这里!!”
“起箭!!”
濮青一两个箭步,踩住了麻包袋,然后翻身起跃,抓住阁房的檐柱,回头一眼,密密麻麻的箭扑面而来,嗽的一声,无论围墙,还是屋檐,全刺满了箭。
“那家伙窜进楼里了!!!”
“好险!”
幸好濮青身手敏捷,一脚踢破了阁房的木窗,窜进了楼里,落在一张红锦白绣、朱赤鹤燕的床上,随后便翻滚落地,摸着了一个少女的红绣鞋子。
抬头一看,床角蜷缩着一个长发女子,正弱弱地将被子裹住身子,被子之下,赤足以上的脚踝系了根红绳子。
她满眼都是害怕。
濮青起身,感觉背部一阵麻痛,便才察觉到有一根半折断的箭插在左肩。
濮青当着女子的面,用力地咬着牙,一只手用力地抓住后背的箭身,狠狠地扯了出来,血染红了手。
这边已经听见官兵进了房子,正要上楼。危急之下,濮青收了银刀,用黑布包住刀刃。夺步上床,正一脚蹬在窗边,女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濮青回头看她,只见她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一群官兵破门而入,重甲银盔注满了房间,数十根长矛指向房间的每个角落,但床边安静坐着的女子安静沉着,不为所动。
“那贼人跑哪了?”带头的官兵问女子。
女子收敛了神色,看向窗外,说:“从窗外逃走了。”
“逃了?!”官兵怒气冲天,便一把踏上床,往窗台上站,一个劲地吼道:“那狗贼!追!”
在他的一声令下,其他官兵纷纷收了长矛,往房子外冲。这时一位胖老爷冲进庭院,朝着士兵们大吼大叫着。女子倚窗而望,说道:
“爹,我没事!”
庭院里的胖老爷松了口气,说:“我的亲娘啊,你没事就好。”随后他便挺着硕大的肚子,回头朝着那群官兵大喊着:“你们夜闯民宅算什么?!我告诉你们!知县大人都要称我姥爷!你们...”
“走了吗?”这边衣柜打开,濮青把头探出来。
“走了。”女子从床边起身走向他,露出微笑。
濮青迅速出了衣柜,走出了房,说:“谢了,姑娘。”
“别,”女子留住了他,说道:“你出不去的。”
“怎么?”濮青回头,看着她的脸。
刹那间,在烛光火影之下,女子的姿容楚楚动人。眼睛里深深沉沉地像一谭湖水般,眉宇间泛起种种仙子气质,脸蛋红润,嘴唇淡粉,肌肤白皙。
濮青不知不觉地沉迷在观摩她的这片刻内。
女子突然愣了一下,便用手交叉捂在胸口,青涩地垂下头。濮青这才看清她上身只穿了单薄的一件白色短衣,胸领上锈有红色朱雀,下身则是短的红色绒裤,露出光洁的脚踝,各种胭脂色趾甲的赤足踩在地板上。
“啊,”濮青脸红一番,也把头垂下,仿似忘掉了背肩上的疼痛,低声说道:“冒犯女子了。”
“没事。”女子话音一落,濮青便抬头,看见她轻盈地转了身,披上了黑色长袍,说道:“这里是屏府,周围都有人看守,你走不出去的...”
“大小姐!!”忽然阁楼下传来二小的声音,他惊慌地喊道:“大小姐!你没事吧!”
“二小!”女子拨开濮青,站在他身前,朝楼梯处喊:
“我没事,别上来。”
楼下的脚步停住了,二小说:
“姥爷让我来看看你。”
“别上来,”女子往楼梯口处看,说:
“告诉爹,我更衣后就下去!”
“好。”二小应了一声,便听见脚步渐渐远处。
这时女子回头,却不见濮青的身影。女子焦急地从走廊进回了房,只看到地上只有些许血迹,还有一个青藏色的锦囊。环顾房里四周,只剩破碎的窗户以及凌乱的床。
但这微暗的房里只有半点烛火在书桌处,那桌上的砚台下多了一张白纸。
女子走近一看,纸里留了话,上面说道:
“日后定和仙子有缘相会。”
女子把白纸搂在怀里,走近了窗台,看到窗外北街一带的道路上,官兵们的火把闪烁着黄光。再往上看,月光下,一位侠客持银刀正跳跃在各房檐之上,一直到身影渐渐微去,女子才回身。
她淡然一笑,把烛火带上,另一只手撩起长袍下摆,小步小步走出了房门。
穿过走廊,给廊墙上灭烛添火,便开了书房,听见房下庭院正传来姥爷斥骂士兵的声音,又折到窗处,锁上。
她把烛火放在黑色的木桌上,往藤蔓环绕的书架上找书,找出一本名为《京城逃囚通缉录》,直接揭开书本,翻到夹了发簪的那一页。
似乎她一直很留意这页的人:濮青。
“我终于找到你啦,濮青哥哥。”
女子愉悦地笑了,在桌子前坐下来,在纸纱窗滤过的月光下,举起濮青落下的锦囊看了又看,把脑海中想了又想的事情再翻涌一遍。
忽然门被打开,女子吓了一跳。
她立马把锦囊藏在身后。
“子雨!”胖老爷一见是闺女,神色便软和下来,说:“原来你在这里啊,你差点把爹给吓死了。”子雨起身拍了拍屁股,把锦囊藏进了腰间,说:
“爹,我不是说我没事吗?”
子雨边说着边想从老爷身边溜走,被老爷一把抓住了手腕,说道:“急着去哪里啊,那贼有没有碰你?”
“怎么敢?”子雨停下来回道。
“怎么不敢,”老爷顿时笑了起来,说:“我要是看到这么美丽年轻的女子,我都不逃走了。”
“你在瞎说什么,”子雨轻轻摆开他的手,跑出了书房,带上了烛火,说:“我今晚去二娘里睡好啦。”
“等下,”老爷跟出来,站在书房门旁,朝子雨急匆匆的身影,自言道:“神经兮兮,又跑我书房干嘛。”
随后他便回了书房里,走到桌子上摊开那页书前。月光下,书中描绘的那男子脸庞俊美不堪,老爷拿起一看,说道:“濮青?那傻闺女看他干什么?”
“嗯...”老爷仔细打量着上面的画像,说:“是有点英俊的少年,”随后又翻了两页,读了读书中记载濮青的狱事:
“海祭论下的恶徒,杀人无数。曾在狱一年,杀害朝中狱司,后逃到千谷山,不见踪影,凡清杀濮青者,嘉奖三万银两。”
老爷把书合上,用手挠着胖胖的下巴,想想说道:“原来几年前,满城风雨的朝中狱司被害事件就是他的作为,年纪轻轻就杀人诛心,可怕。”
老爷说着说着便把窗户打开,驻足看着夜云里隐隐约约的那轮白月,顿了好久,才自言道:
“朝中狱司也是该死啊,这杀的好,杀的好...”
老爷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很轻。
此时此刻,月光流入树簇,在护城河一旁留下斑斑点点的淡光。濮青来到护城河。
他看了四周一片死寂,确已摆脱了官兵。便在河旁的桑树旁蹲下,跳到河床上,这里有一个房门大小的铁闸,开了闸门,便淌着浸到膝盖的河水往内走。
这一条通道,是河内道,能通往城中央的萤火河。因北城夏季雨水猛烈,筑城工人为了保障城内萤火河的水位,特设了这一条舒缓河水的通道。
濮青往内走了十来米,渐渐看到水中有火光倒影,接着便是映在内道墙壁上的人影,且传来些许的吵杂声。
再往前走,便在转角处见到一个光头的瘦小子,他两眼瞪大,结结巴巴地大喊:“濮..濮青!”
“是濮青!”他回头大喊,语气带着喜悦,说:
“濮青哥回来了!!!”
“什么?!”内有人回应。
濮青跟着瘦小子往前走不过几步,便顿时火光一闪,一个开阔敞亮的大堂展现眼前,团团围住濮青的人,高举着火把,有高矮的、瘦胖的、凶狠或是散弱的,但且都有共同一个特点,都是光着膀子,或是披着麻衣的。
这群人围着濮青欢呼,把濮青从河道上拉起身来。濮青环顾这河道内的大堂,铸铁炉、炼药锅、矿车,全是铸兵器的人和工具。
这里就是铁牢,背着官府,私自开采地下矿石,打造兵器,流传在江湖中,成就了万千侠客。
这群专门打造兵器的人,江湖称为窃石匠,也叫地鬼,因为从事这一工作的人,终日不得出地表,怕露了马脚,引来官刀。
“濮青,”
众地鬼中走出一个头目,他年龄甚高,满脸长白胡子,且手拄一檀木拐杖,身穿白色缎绸,活像天上仙君,这里人称其为白药先,白药先拂了拂胡子,说:
“我给你的任务可有完成?”
“放心啦,”濮青笑着,把衣服脱下,露出一箭伤,鲜血淋漓。又从腰间放下一大袋子银两,瘦小子忙去接住。濮青说道:“九星长刃,赤白镰都卖出去了,唯独...”
“怎么?”白药先疑惑道。
濮青把包住百亭银刀的黑布松开,露出银白色的刀刃,像一道凝固的月光,使这矿堂内发出与火光不同的皎白光芒。众人见到此状,怔住,都吓退两步。
白药先朝围观的众人举杖挥手,喊:
“大家都别看了,别看了,回去工作吧。”
众人便离去,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该挖矿的挖矿,运泥的运泥,烧火的烧火,打铁的打铁...
濮青低声说道:“卖家见了此刀,握了刀柄,就神色慌张,连价钱都不敢多问,便摇头要走。”
白药先拿来了草药和白带子,说:
“你过来,我帮你包扎一下。”
“何为鬼刀?”濮青问着背后正下草药的白药先。
药先稍微抬了抬头,说:“鬼刀就是妖刀,有妖气,会噬人魂魄。你听谁说来的?”
“一位侠客,”濮青说:“他本来想买这把百亭刀,后来改了主意,说这是鬼刀,使不得。”
“放屁!”药先吐了一口唾沫在白带子上,给濮青的箭口包扎着,边说:“百亭是我师哥所铸的上等兵器,只有真命天子才能握住它,那些说它是妖刀鬼刀的人,握不住它的人,简直放屁!”
“那我怎么能握住它?”濮青突然想起一般,问道。
“你?”药先把脸从他背后伸出,也疑惑道:
“你能握住?”
“能。”濮青点点头,又说:“刚杀了牧野州,就是用这把刀,但很奇怪,血迹都不见了。”
“你用这把刀杀牧野州啦?”药先大惊起来。
“那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都没有什么称手的兵器了。”濮青站起身来说。
白药先气急败坏般,又咳嗽不已,濮青去扶住站不住身子的他,只待他咳了半响,便一把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行了,牧野州死了就行。你拿刀挥两下。”
濮青只好握起百亭刀在空中比划两下,空气像水流一般在空中微微涌动,药先见他身子抖都不抖一下,便肯定地点点头,说:
“去砍掉那堆石头。”
濮青往一堆石头看去,便走上两步,手起刀落,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流光白影,刀子穿过石头也就一瞬间的事,可白影依旧凝滞在空中。待濮青收了刀子,白影就一阵流散,石头光滑地、悄无声息地被切开两半。
众人停住手中的工作,纷纷看着濮青。
白药先激动地站起身子,连拐杖都给扔掉,大喊:
“鬼刀!是鬼刀无疑!”
濮青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