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小鱼儿煲鱼汤,两条小鱼儿烤鱼香,三条小鱼儿……”
“哪个鬼要吃我?”,待到飞鱼这条小鱼儿爬上岸来时,刑九那条大鱼已经早一天进了寻欢楼,现正有吃有喝有住,而飞鱼“哈啾”一声冻得鼻头挂上两串流状物,二肥半死不活地躲在他袖口里瑟瑟发抖
唱歌谣的几个孩子见飞鱼衣衫不整地出水,都以为是鬼怪出没,一个二个窜得比兔子还快,辛亏是夜半,没有其他人在场,飞鱼把湿成一团的二肥抖落在地,晃晃它,原先蓬松的毛发皱巴巴地贴着身子,“二肥二肥,快别死了,哈……哈啾!”,他擤擤鼻子,“二肥,有衣物吗?”
二肥睁开小眼,摆摆脑袋瓜,耳朵甩水到飞鱼脸上:我哪有你的东西,有也是主人的,不是你的……
飞鱼唉声叹气,擦净脸上的水渍,坐进草丛里,抬头忽见江岸那畔银火璀璨,原是一片莲灯顺流而下,嫩红花苞若粉黛初露,映着水面幽微,光影绰绰,宛如天河流萤万象中,神妃仙子翩翩起舞,挥衣袂飘飘洒洒拂面过,半遮小脸,似笑非笑,似实还虚……
一只小花船满挂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华灯,仿佛载着幽灵一般悄悄靠岸,激荡不起半点涟漪,全然融入无边夜色,风卷渡口
飞鱼打了个寒颤——完全是被冷着的,恍惚如梦,惊叹不减,“此般人间奇景,能观一回,虽死无憾……”
“明儿是七夕,这莲灯连放七天呢……”,摇船里传出一个女声,飞鱼转头去看,一个拉着鱼篓的姑娘从船中走出,挽起裤腿,涉水,河里一条鱼打着转儿游过,她快手将鱼篓往上一罩,提起一条鱼来,“客人可是要趁这几日多死个几回?”
“你……”,飞鱼性子急,那姑娘却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全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她是极认真地问着的,飞鱼有气没处撒,眼睛便四处溜达,看见姑娘身后的花船上,架着一副竹竿,竿上晾着衣物——衣物!真是缺什么送什么,回头他要把各路神仙妖魔都烧香拜拜,大恩不言谢呀……
姑娘见他朝自己这边打量,还以为是在看那满船花灯,“前几日下大雨湖里不是翻了几艘花船吗?我们家这打鱼的就被拉去充数,客人若不嫌我这灯有股子腥味,便宜点算你怎样?”
“不用了,多谢姑娘好意……”,飞鱼客气道——这姑娘刚才那一番失礼的话已经把飞鱼对她的好感耗了个精光,他手推推二肥,悄声,“喂,二肥,待会我可不带你,你自己跟紧了……”
二肥端详这自己的短胳膊短腿:你存心想扔下我就直说吧……
飞鱼听不懂它的狼语,看着捉鱼的姑娘抱着篓子进了船舱,一面还叫喊,“桐哥,我挑几个小的剩下,其余的我这就拿去给辛妈妈了……”
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桐哥应道,语气稍稍不满,“到那给了鱼你就快回家,别留太久!”
姑娘笑着,“晓得啦!”
飞鱼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拉起袖子进到水里——不对,他全身都没一处干的了,还怕浸湿不成,挽袖子做什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来到了船板上,蹑手蹑脚摸到晒衣的地方,手总算摸着了一件干净的衣裳,长长舒了口气:呼……一切顺利……
群星璀璨,湖面在众多莲灯映射下像起火一样,水火相接,一直烧到天空尽头,燃上云霄,点点夜辰也仿若朵朵莲灯,然后……“嗖”的一声划过一颗流星!
紧接着——“嚓!”,飞鱼那只偷盗的贼手差点被剁了下来……整个人摔到木板上
人在做天在看,果真是一点恶念都起不得……他捂着手看向那满天乱飞的凶器
“流光?”,此时此刻刃尖插入船面木格中的是——流光扇,飞鱼委屈极了,“你这是要弑主哇!”
“谁!”,那位渔家姑娘出舱了,看看眼前这景象——被扯下的衣物正好盖在飞鱼腿上,心下明了,就盯着飞鱼也不说话,飞鱼被当场抓包本就心虚,被这样一盯更虚了,不知怎的蹦出句,“姑娘……贵姓呀?”
“蓬转飘零身自贱,愿从四海寄余生……”,姑娘还真答他了——她倒想瞧瞧他要耍什么花招,“没爹没娘,无姓之人,小女唤作飘零……”
“飘零姑娘,你看……我不是落水了嘛……这样也有伤风化……”,他假咳两下,想到了主意,“我和你换,用我这身换你这件,这买卖不亏……”
“确实不亏……”,飘零权衡其中得失,“你拿那件最边上的去吧,去年我就和桐哥说它不合身了,正想改改,不过你这小身板应该刚刚好,另外……把你拉下来这件重新给我挂回去!”
飞鱼点头,把衣裳往回放,隔着衣竿突然瞥见天边划过来又一颗流星,刚才是流光,现在这不会……
“是刑兄的剑!”
既已思及此处,他也不管飘零和衣服了,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跳上岸,追着那剑光,“等等啊!可恶,刑九那家伙到底被水冲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二肥上气不接下气地拨开比自己还高一茬的草丛,拖着大肚腩往前跟,主人哪……我再也不要和这小兔崽子在一处了……
飘零背着鱼篓子下船来,把飞鱼胡乱挂上的衣裳铺平整,摇了摇头,“刚才看他浑身湿透,原本就想让他拿一件的,谁成想……”,她远远望了一眼山城在夜色下映出的黑影,估量着自己的脚程,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山城与别的城池不同,城门通宵不关,说来也怪,你道一座城扬名有因着出过什么英雄豪杰的,历过什么结盟起义一些大事的,山城却是以青楼妓子闻名,黄昏之后,灯火经久不熄,彻夜达旦,鸡鸣一起,整座城又陷入久久的寂寞
飘零和她的鱼进城后识趣地拐了小道,专挑了无人烟的陋巷行走,毕竟在满街的脂粉浓香中忽地掺进一阵鱼鲜味,坏了嫖客逛窑子的兴致,也坏了鸨子们的生意,令人生厌,她又不是个蛐蛐儿,平白无故偏生要去招惹是非
寻欢楼后院,这里与前楼的喧嚣繁杂,绮丽华靡相比,却显出了几分宁静,墙头上摇曳着不知什么树的枝条,一点声也不出,安安静静的,在依稀听闻的打趣逗乐声中,在沿着三层花楼的轮廓描出的艳光下沉默寡言
二楼的一间小房,靠墙摆了一张红被小床,帘帐吊起,床边一个姑娘,对镜梳妆
“咚……咚……”
姑娘初始以为是有人敲门,拿着梳子的手顿住,将欲去应时渐察觉此声实是源于头顶上方,又照旧继续梳发,“不知梁上是哪位君子大驾光临呀?”
“算你有眼光……”,房梁上躺着一人,头枕着双手,一身黑溜溜的夜行衣,翘起脚一晃一晃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盗偷天是也……”
姑娘掩嘴笑了一下,才道,“小天,你来了……”
“嗯,姐,我出去这会儿,没人难为你吧?”,小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现今困着呢……
“没有,你也……也还好吧?”
“姐,看你这话问的,我整个人都好端端的站这里,能有什么事……别瞎操心了……”,他一个鲤鱼打挺改躺为坐,双脚仍是一晃一晃的,“我很快就能把钱攒够,替你赎身,还要找个好姐夫,让你后半辈子安安稳稳的,再不用受那老婆子的闲气!”
“嗯……姐姐听小天的……”,姑娘状似平和,小天却从里头听出她心有郁结,“姐……是不是死老太婆又抬价了?”
姑娘摇摇头,挽了个简单的髻,“没有的事……”
“那姐姐就别把脸愁的跟个苦瓜似的了……”,小天愤愤不平,狠狠捶了一把梁木,“要不是尹缪节在捣乱,哼,姐,只要再一年……最多再给我一年,我就能……”
“妹妹,我是绛云,妈妈叫你了!”,门外传来一个女声
“就好了……”,姑娘插上最后一根木钗,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小天,叮嘱道,“小天,你乖乖在这,姐姐……”
“次柃哥今晚来吗?”,小天说的是一个客人,一个他看着人还可以的家伙,对男女之事很生疏的样子——肯定还没娶妻娶妾,总是能让人莫名其妙地信任他,相了很久就这个满意点,嗯,做他姐夫刚刚好,虽然是个穷鬼……不过对他姐姐好就行了……
“不来……”,姐姐又不开心了,是不是次柃哥出了事?
他懒得想了,“那我不在,姐姐自己小心着点……”
“嗯……”,于是她便走了……
二
飘零先去将鱼给了后厨帮工的大叔大嫂,趁着人少在后院滞留稍许,瞧见行十六的绛云姑娘在姐姐的屋前敲门叫人,把双手伸到眼前嗅了几个来回——她就是条海水里从小泡到大刚刚才被打上来的臭鱼,还好……亏得十六鼻子不灵脑瓜也不灵,丁点儿都没生疑就沿着红栏木阁往前楼走了,飘零从房与房相间的阴暗小角中钻出,正撞上姐姐在合门,“姐姐!”
“飘零?”,姑娘难得又笑了,青楼中的女子哪个不是消尽春闺情丝,夜夜笙歌中早早抛却心头欲想,迎客时换了满面红光,背地泪洒新妆,私下一笑实属不易,“你来送鱼吗?”
“姐姐理应多笑的,如此才不枉了这花容月貌呢!”,近来在飘零渔船边观花灯赏风月的才子多了,她也学了几句哄姑娘家的言语,“姐,小天哥哥在吗?”
“在我屋里……”,姑娘放低声音,“昨夜小天准又是被尹大人追了一宿,累坏了,你让他小歇一会,别进去了……”
“那我回去罢,桐哥总怨我来这……”,飘零本是想和小天说几句话的,尹缪节是山城的捕快头头,按说山城花楼遍地,风流鬼债冤孽情痴素来最多,多了就管不过来了,可这位尹大人真真是尽职尽责大公无私,尤其对小天那叫一个穷追不舍,誓死都要捉他归案,隔三差五就搜街设陷封路,她进城时见城门那贴了张布告,悬赏的就是小天哥哥,虽没画像没名姓,耐不住人赏银丰厚,引了一班闲杂人等围观吱吱喳喳,“尹大人又在张罗着抓哥哥呢……”
“嗯……我让他最近收敛些……”,姑娘默了一会,道,“这儿确实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姐!你又……”,飘零一把握住姑娘的手,姑娘却不经意间又抽出手来,“你走吧……我要去大堂了,天黑了当心看路……”
飘零叹了口气,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姑娘转身离去,只能道别,“姐姐回见……”,便依言从后门走了
话说回飞鱼
他比之飘零进城更早,然而到寻欢楼却晚了一步,要知剑光一闪即逝,他到底仅看见个大概的方位,一户一户地找过来,前脚浑身泥泞地踏进门槛,后脚红衣粉衣的歌舞女子就带着嫌恶的眼神退开,招客的妈妈快快唤楼里养着的打手赶他出门,飞鱼心切,流光又在手,最终总把场子砸得那叫一个稀巴烂,火气也噌噌地直往上冒,“可恶啊,怎么一条街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刑九……刑九,你要是真在这种鬼地方,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山城,烟柳巷,寻欢楼
山城春日万花开,千娇百媚竞相争妍,烟柳繁华处,梨高曲还罢,月盈人犹亏……
飞鱼原本做好了十足要开打的准备,在寻欢楼前却出乎意料地无人拦路,畅通无阻地进到楼里,只见众宾乃至楼里的侍候的妓女都紧紧盯着中间的高台,对他视若无睹,飞鱼脑中直犯嘀咕:不会是什么请君入瓮之类的策略吧?
不过看这架势,也不像是冲自己来的,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这样想着择了个靠角落的位坐下,能大伙不分男女都如此翘首以盼的该是何种人间尤物,他也要见识一番
“今夜易公子有幸猜中了辛姑娘出的谜题,辛姑娘要献舞一刻……”,一个和飞鱼靠得近的客人自言自语,“那可是天仙样的美人啊……”
才一刻钟?飞鱼看二楼廊上细杆轻缚住淡红薄纱,铺张成画层层叠叠遮掩了一楼风华,他本就瞧不太起青楼女子,觉得再美也是千人骑万人压的破鞋,有几个能身世清白,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些香曲艳词更是俗不可耐,飞鱼不屑一顾,“神神秘秘的,我瞧着是其貌不扬才这般挡住不让人……”
倏然,“铮”的忽响似是阵风——牵开,台面两张红木小椅一左一右,各坐着一个女子,都着一身浅绿,花样从简,少有赘饰,左边人怀抱琵琶,眼眸轻敛,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两手慢慢,一挑一拨,不过几声之中,宾客来人心底莫名便积下了一股愁绪,无一不念及自身往日伤凉之景,打闹嬉戏此刻皆止,四处寂静得仿佛楼中空空如也,只余弦音上下沉浮,随着帷幔飘扬起起落落,一片艳红荡着这仙音悠悠然而来,如一滴红墨渗入白纸,原不是此间物,却是恰到好处时,反更胜一筹,流淌,拂衣,只人人都觉与之极近,相对相望,迎上双眼脉脉,眉目传情,恍然又是隔了天涯,远在他乡,舞绕一路,盈盈悄然落地,不着浓墨,自成一绝
飞鱼边上一位客人低声轻唱
“轻帘绮帐流苏荡,醉醒春风畔,玉如纤指解罗裳……”
琵琶声渐趋微弱之际,右边人先是浅浅一笑,而后手握竹弓,长长一拉,胡琴续上,婉转绵绵,听客心中闷结顿时一解,人有醉酒,此琴却是醉乐,声同叮咚酒杯交错,行令豪气干云,引得双颊微微泛红,脑中胡思乱想,顺着琴音凄缠,挥舞红袖于半道断做几截,绽开红梅一枝,碎裂茫茫冬雪之白,又衬后方数丛绿,飞鱼伸长脖子还未能谋得一个照面,红纱垂下,梅花俱散,此《梅生》曲一舞已尽
怪道是几乎无人说得清那女子的真面容,却显而易见是……
此曲只应天上有
此舞……神仙难得几回闻……
原说一舞倾城毕,台下当掌声雷鸣久久不绝,此时底下却是叹息声一片,众人意犹未尽
飞鱼早已忘却了自己刚才的想法,“真……真的诶,天上的仙女堕凡了……”
忽地一个物什从宾客席上飞出,舞女本是依着长幔起舞,而今“呲喇”一声红幔被割破,飞鱼看罢一曲,由着世人爱美这俗性,对这仙人似的女子生出几分怜惜来,足尖轻点跃上跟前的案几将要去救,未曾想一旁还有另一位想来场英雄救美的主儿——正正好是和歌的那位,两人又都没料到对方的举动,一起踩上去,同时察觉对方皆是一愣,这下可不得了了,案桌只是放些瓜果点心,如何承得住两个人,于是“咔嚓”从中部坍陷,这二位“英雄”都摔成了狗啃泥,再看人家美人,却是不慌不忙双脚勾住边沿另一条长幔,稳稳当当着地,黛眉轻皱,眼向飞鱼这边,“我还道是谁呢……原是易欢易公子,只是不知这是何意?”
飞鱼磕到了额头,正哎呀呀叫痛时,那位难兄难弟不紧不慢地理理衣裳起身,轻咳两声,那割断红幔的物什回旋一周刚好落入易欢手里,这样谁还不明白事件始末,在场诸位都想看他怎样解释,他却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把暗器不着痕迹地收进袖中,“哦,莫非是此地风俗有异,想我们洱城的花楼,姑娘们都系的长衣带,若是中意谁,就比试割下一截她的衣带,我还奇怪姑娘的衣带……怎么这样难解呢?”
所有人一道哄堂大笑,几个靠窗的公子哥还吹起了口哨调戏这位辛姑娘,后面的两位伴乐走上来把红帐拉下遮住,易欢面露不快,觉得那两片“绿叶”实在碍眼,辛姑娘接着道,司空见惯的语气,“那公子是看上辛娘了?”
“对!”,易欢捡起飞鱼掉落的流光扇摊开假意扇了几下,眼盯着帘布后的人像能把布看穿一样,随即颇为潇洒地一合,“我看上你了!”
“是吗?”,辛姑娘依旧没有丝毫讶异,“可这世上能让我辛娘委身者,必得是当世豪杰,人中龙凤!”
“姑娘未免太过自负了……”,易欢又开了扇子,哼,不过一介妓子,口气却是不小
飞鱼此刻捂着脑袋逐步清醒,突然看见台子下的红阶上第三级,坐着一个抱着小姑娘的男子,那姑娘看着不过才十一二岁,而那搂着幼童的人渣——飞鱼气得立时跳起夺过易欢手中的流光,把易欢撞得一个踉跄不知所以,一扇脱手飞出,掠过坐着那男子的乌发,男子反应过来看向一身狼狈的飞鱼
“刑九!”
三
“鱼……”
“鱼你个大头鬼!”,飞鱼怒气冲冲奔至刑九跟前,把他逼得一步步往后退,一直到靠上后面的红墙,飞鱼越过他伸手去够钉到墙上的流光,谁料之前一时气极把扇子扔得太高,踮了脚好几次也够不着,只能拉下脸皮求刑九,“喂,你个头高,帮我拿一下!”
“我不拿……”,刑九果断拒绝,他现在不能碰流光
“你!”,飞鱼已经不是第一回被他气疯了,知道话说再多也无益,直接就将双手按上刑九的肩头,想借着把他往下压的力抬高自己一点,刑九却不知飞鱼有何意图,有人要把自己往下按,他当然会抗拒,于是乎飞鱼拼死了命按住他,刑九却照旧站得笔直,“啊!你给我往下蹲一点!”
“哦……”,刑九半蹲下去
飞鱼折腾了这一阵,一肚子火气算是消了大半,攀着刑九伸长了手,总算把流光又收了回来,他瞄了眼一边静静坐在阶下的那个小姑娘,那姑娘也在瞧着他,衣衫整洁,神色清明,显然之前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是男欢女爱之事,飞鱼略微尴尬,却仍旧撑着架子质问,“你……你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他底气不足,歇了口气又接上,“你知道这是哪吗?”
“寻欢楼……”,刑九回忆起前天进楼的场景,续道,“是青楼……”
“你是想气死我吗?”
“我没有……”,刑九极力争辩,“我是后来才想起,九幽是认主的,离得太远它会自己寻主……”
“所以你就连找我都懒得找了是吧?”,飞鱼的语气没有半分缓和
“不是……我只是一时把你忘了……”
“你……你是真的要气死我呀!”,待到飞鱼再度冷静,看着刑九似是等他接着问话的样子,才想起最最要紧的事,“你有没有……和这里哪个女的做过什么……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没有……没有见不得光的”,刑九连连摇头,然后一边回想一边道,“刑婆婆说,外面要是有姑娘衣衫不整在我面前,如果她扑过来的话,让我快快逃开,如果她没扑……”,他红了脸,“说是带回去给她瞧瞧……”
“那你……”
“所以……”,刑九松了口气,把手放上飞鱼的头,温和地摸了摸,“所以我从头到脚只盯着十七姑娘看呀……”
十七救他进楼里时就是“衣衫不整”的,嗯……他要带十七回族里,可是辛妈妈说要钱,钱都在二肥那里呢,对了,这几日光顾着看十七了,却把二肥也给忘了,“鱼兄,二肥呢?”
“二肥死了!吃太多撑死的!,哼……十……十七?”,飞鱼立即想到刚才跳舞那仙女下凡一样的美人,真的是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举世无双……可是,“她怎么说也是……也是个……”,飞鱼看刑九期待自己能赞对方一句的模样,摆摆头一气之下欲甩开刑九的手,话噎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了,只想寻个东西或摔或砸都好发泄一下,就随手往边上一扯,扯住一块布帘却拉不过来,他回头看,是一个姑娘的衣布,这姑娘穿的也是青楼里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显然也是个妓子,飞鱼印象中,二师兄总说青楼的女子放荡**,如狼似虎,你稍稍送一度秋波,她就扑上来把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牵衣——解衣——这是秋水满塘了呀,飞鱼一时怕极了,刚下定决心宁愿大开杀戒也要冲出这火坑——对了……还要记得捎上刑九,话说他怎么那么容易被骗哪——那姑娘却轻轻把衣袖往回拉,为难地道,“客人能高抬一下贵手吗?”
“抱歉,一时情急,冒犯了……”,飞鱼对这姑娘顿时生出一些好感来,觉得总还是个懂礼数识大体的姐姐,却闻得刑九背后喊那姑娘,说是,“十七,刚才那曲子,你弹得真好……”
十七?她就是刑九的……十七姑娘?
对了……她好像是那个……弹琵琶的……
“刑大哥谬赞了,十七拙技,只是让人笑话而已”,阮十七躬身福礼,看向飞鱼,“客人就是……刑大哥的朋友吗?”
原来那个呆瓜还是提起过我的嘛……
刑九和飞鱼同时点点头
阮十七打量飞鱼,“那……是小鱼对吧?你偷偷去我房里,二楼转左数到第七就是了……”,阮十七见飞鱼眼里多了点戒备,觉得好笑,“去换身衣裳吧,柜子里就有……”
“鱼兄你头发散开了,还有你衣裳都尽是湿的”,刑九若有所思,“看着倒……”,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好像做了错事,“倒有点像个……”,还没等他说完,飞鱼流光一下裁断十七的那截被他拉过的衣带,一绕圈从后面捂住刑九的口,凑到他耳边,十七只看到飞鱼整张脸都埋在刑九那一头长发里,轻声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我就……”,他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下文,最后终于说,“我就阉了你!”
刑九却挠挠头,“我不爱吃腌鲵鱼……”
飞鱼气了个半死,拉着阮十七的手径直走到后院的门前,向十七撒娇,“十七姐姐,是二楼第七间,对不对啊?”,期间还往刑九那边看了一眼,见刑九真的还“一直”在盯着十七看,别过脸去
“嗯……”,阮十七都没能多说几句,飞鱼却已气呼呼地大踏着步上楼了
晚间,寻欢楼二楼左第七间
梁上传来像是“咚!咚!”的敲门声
灯火通明下,清晰可见的一个人影站在放衣的柜子前犹豫不决
飞鱼想的是,能上房梁,定是习武之人,刚才他在楼里也转了一圈,除了自己和刑九,也没见几个会武的,于是乎便抬头道,“刑兄,偷鸡摸狗可非君子所为……”
“姐,你先……”,梁上的小天也在说话的同时看下来
然后……
“我……我家里没有长辈,要拜高堂的话只有拜牌位,神婆婆说有的姑娘会嫌晦气,一点都不晦气的,不是不是……我也不是说十七是坏姑娘,我……我爹爹小叔都是大好人,他们的牌位我出来前天天去打理的,现在神婆婆也会打理的,我爹去世得早,娘亲体弱,我认字读书练武都是跟小叔学的,他像我半个爹爹,我想做和小叔一样的人,这剑是他留给我的,他当年入世历练丢了族里的七宝,还被……那个,我……”,刑九后知后觉,“我扯远了,对不住……”
“没事,你接着说,我在听呢……”,十七很有耐心
“我还有条狼,我不是很会起名,但小叔的吞狼叫大肥,所以我唤二肥,不是不是……它不可怕的,很小的一只,鱼兄说它不幸夭折,它陪我很久了,它是陪我最久的……的……那个,你愿不愿做……做我的二肥呀?”,就是一直陪着我到老到死……
神婆婆说,在外面行事要懂得委婉,他这样算是……
阮十七起初一直在仔细听他的话,等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十七错愕半晌,手指一顿,琵琶弦“绷”地就断掉了,她正揣度是否该说几句遮掩一二,那厢却陡然一声,“啊!!”
小天惊慌失措地从楼里跑到后院,扯起嗓子大喊大叫,“十七姐!十七姐!救命啊!我要死啦!”
“小天,你受伤了?怎么一脸血?”,十七还没回过神细想出了何事,一把扇子“咻”的一下钉在小天身后的墙上,几乎是紧紧贴着他的耳朵,飞鱼这下是真的衣衫不整地从后院那个侧门走出来,明显被气疯了,看到刑九也在这,什么也顾不上了,竟然就那样哭起来了,哭得那叫一个起承转合,荡气回肠,小天从脑袋险些被割下的险境中缓过神来,居然也不对头安慰起飞鱼来了,“你再哭衣裳真的要掉下来了……”
一时整个院里静悄悄地,飞鱼突然就一个飞快躲到刑九身后,手忙脚乱把自己用衣布缠得紧紧地,手按上刑九,“不许回头,回头我就……我就让你吃腌鲵鱼!”
小天从十七手里接过手绢擦干净鼻血,躲在十七身后,满脸通红,向飞鱼道了歉,“对不起……”
四
刑九坐在石桌边,对另一边的飞鱼和小天说他昨日的见闻,“那个要赎十三的易公子,辛妈妈出了三千两白银的价钱……”
辛娘本名辛依云,行十三,那天刑九替她照顾的孩子,名唤辛夷,行二十四,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芳龄才十岁
“然后呢?他拿出来了吗?”,小天断定就算十三姐姐花容月貌,那也不值易公子耗这么大一笔银子,风尘中的女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不过……他次柃哥是意外中的意外……
“不知道,但是辛妈妈和他讨价还价时说要是他拿得出来,要把十六和十七一起送过去……”,刑九补充
“啊?怎么没人告诉我?”,小天顿觉不公平,怀疑道,“十七姐也没和我说,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没有!我也正恼着呢!”,刑九总算是被人气了一回,“就是因为辛妈妈说了这话,十七从昨儿起就没对我笑过了……”
“姐姐对你笑过?”,后院的门锁“咔啦”开了,飘零提着满满鱼腥味的鱼筐,竹筐边坐着一只黄白相间花纹的小可爱,走进,“小天哥哥……咦,你怎么在这?”,她看见了没精打采坐在一边的飞鱼,“你的老鼠……”
“二肥!”,刑九是又惊又喜地把他的二肥从一片鱼腥中提出来,二肥半死不活的躲进它主人怀里,它是先落到鱼手里而后又落到鱼贩子手里,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是找到主人了,刑九转而面向飞鱼,却犯了难,“鱼兄你不是说二肥它……”
“我说说而已你还真就信了……”,飞鱼咕哝两句,“你怎么那么容易被骗……”
“方才我听闻你们在说那个易欢,我瞧见他正在楼前与辛妈妈说着话呢……”,飘零转而向小天,“你次柃哥也在……”
“次柃哥?”,小天听见这话,忙不顾一切朝前楼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次柃哥也来了,万一被他知道十七姐要被送人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个贵公子,会不会就不要十七姐了,怎么办呀?不行!”,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行,绝对不行!”,正当他暗自谋划计策时,他的脚却已经带着他来到了寻欢楼内,白天的客人稀疏了不少,楼内只有绛云姐姐弹唱的小调在回荡,小天想起自己在楼内的事是瞒着辛妈妈的,站到二楼的阁楼上时,下面辛妈妈的眼神恰在沿着二楼的围廊上扫一遍,亏得小天及时记起,一下子蹲下去,隔着阁楼的围栏缝隙,看见他的次柃哥坐在下面,手里照旧捧着一盏茶,旁边就是那好死不死要他姐姐做赠礼的易欢,那两人相互之间似乎还有说有笑的,小天看得心急如焚,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次柃哥到底知不知道十七姐要被抢走了!
“辛妈妈,你这姑娘拉的什么曲子,未免也太难听了吧?”,是坐在易欢另一边的一个公子,那人将脚架在桌上,手枕在头后,外袍敞开,神情慵懒,两个姑娘束手束脚地伺候一旁,想就知是个难讨好的主子,“如今花楼的曲子,是越来越没趣了……”
“不知公子想怎样有趣?”,台上的绛云停下手中的竹弓,她这一手胡琴不说是西洲第一,但在山城也是远近闻名,她脾气一上来,直接把竹弓扔下台去,“不如公子你来献上一曲?”,绛云这一扔,一下就犯了羞辱客人的大忌讳,不过此前她在这位爷的驱使下,一连换了十几首曲子,没一首合他心意的,一看就是喝醉酒故意捣乱,辛妈妈也睁只眼闭只眼,想等着客人的酒劲过去了,她再出面调停,于是一时之间,台上台下竟是一片寂静,飞鱼此时也赶上楼阁,凑近了小天,“现在怎么那么静哪……瘆得慌……”
一边的刑九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天正想给他们解释目前的处境,台下那位公子却已从躺椅上起身,捡起地上的竹弓,“好哇!”,他沿着阶梯走到台上,从绛云手中接过胡琴,左手还不安分地摸了一把绛云的手,举止轻浮异常,“今日我便教教你何为琴曲?”
“茂柃,你还是下来吧!你醉了……”,小天那位次柃哥在台下劝那个公子
韦茂柃走路都摇摇晃晃了,他扶着琴就地坐下,打了个饱嗝,“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曲子,我韦茂柃,从来没有不会的事,琴棋书画,歌舞茶艺,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你可要记得我给你取的名,那是‘次柃’,就是终究次我一等……”
绛云在一边冷嘲热讽,把被他摸过的手擦了又擦,都把手搓红了,“你要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今夜我就陪你一醉方休!”,在花楼里,即使客人出再多金银,那没能讨得了姑娘欢心,人家也不愿陪你,当然,有身份的客人总会例外,可扬言要自己陪客,这在心高气傲的绛云那里,是鲜有的事,韦茂柃再度打了个嗝,神色有了些许清明,“姑娘此话当真?只要我弹得出一首曲子就可以?”
韦茂柃竹弓搭弦,倒也有一个架势,“这首曲子是我为这位姑娘写的……”,他向绛云勾勾手指,绛云心里却愈发不屑,然而他真就拉了起来,众人暗自听着,与他适才称为“无趣”的曲子相比,一曲拉尽,不好也不坏,但起码也是一首新曲子,众人喝倒彩的有,喝彩的也有,只有绛云听出,这家伙分明是将刚才她拉的那首曲子按音节倒过来拉了一遍,她打赌这人八成是第一回拉琴,于是就照着她刚才拉琴的手势拉起来,所以他竟然真的在认真听曲,甚至连拉琴的调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吗?
“绛云服输……”,她是言出必行之人,何况这次她是输得心服口服,故而韦茂柃手搭上她肩上时,她也作势扶了一把,闱观不明就里的各位看客纷纷道是“无趣极了”,小天那位次柃哥也总算提起十七来,他放下手中茶盏,向辛妈妈恭敬一礼,“辛妈妈,不知十七现在何处?”
“十七呀?”,辛妈妈笑得花枝乱颤,“她嘱咐了,凡是客人您来,就直接上二楼去寻她好了……”
“谢辛妈妈……”,盛次柃又是恭敬的一辑,好似这里并非青楼楚馆,而是文人墨客斗诗饮酒的茶会一般,然后便转身朝楼上来
小天混在人群里,远远地唤了一声次柃哥,盛次柃见是小天,停了向十七房间的脚步,“小天,你也在吗?”,他突然拉起小天的袖子,小天包扎好的右手露出,“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小天不想说,这是他昨儿在十七姐屋里被飞鱼向房梁上抛的扇子割到的
飞鱼也欲上前答话时,刑九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一直往楼梯拉,小天和盛次柃的影子逐渐模糊在眼前,从二楼下到一楼,飞鱼不自觉跟着他也跑起来,两人一路过了后院,来到街上,刑九终于松开飞鱼的手,飞鱼的手腕上一圈红痕,这才反应过来,“刑九,你做什么?”
“我……我要给十七买簪子……”
“簪子?”,飞鱼不乐意了,“你忽然要买簪子做什么?”
刑九说得理所应当,“今日是七夕,我知道十七常年戴着的那根蛇纹木簪子是小天送她的,我也要买根一模一样的送她才可以……”
飞鱼更不乐意了,“那你自己去,别拉着我!”
“不行!”,刑九手劲大,生生拉着飞鱼就往楼外走,他说的话意思有着几分古怪,“你不能留在楼内!”
飞鱼终究拗不过刑九,七夕的街市上灯火通明,奇形怪状的灯笼挂了山城满路,穿街过巷的河道里漂流着河灯,喜鹊和鲜花摆摊四处,若是没有招客的穿着宽松衣衫的姑娘和鸨母扬着汗巾假意拉他们进楼,飞鱼一定很愿意继续逛下去,但现在飞鱼只能一边拉开来扯他们衣裳的姑娘,一边骂骂咧咧地怪刑九为何不留在寻欢楼后院找个清净,刑九却不以为然地在每个摊位前停留,他拿起一把团扇递给飞鱼,飞鱼不知他是何意,“你又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红杏吗?”,刑九记得飞鱼之前说过这话,飞鱼翻过那把团扇,上头果然画了一株红杏,“我还以为你只记得十七姐姐,都把我给忘了呢……”
“嗯……”,刑九应得漫不经心,又拿起两根簪子,簪子上各绕着一条木刻小蛇,就与十七戴着的那根一样,他从袖里提溜出二肥来,问小贩,“还有没有一样的?”
小贩摇了摇头
“你买两根是想赢过小天吗?”,飞鱼靠过去,“你要三根又是做什么?是我和小天也有份吗?”
“不是……”,刑九给了钱,“没有你们的份……”
“没有就没有……”,飞鱼收好团扇,对刑九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五
入夜
江边和昨日一样,吹着清爽的风,天上的繁星渺茫无际,好似一把散乱在黑色盘子中的金沙,在月牙处堆成弧状的小山,映衬着满江的花灯,星星点点的虫火,把人间都变作了天堂的模样
飞鱼是第二回看到这样的场景,仍然为之深深着迷,莲灯顺流而下时,在那盏盏灯火里,满满藏了倒映夜空的最明耀的星辉,飞鱼脱了鞋,光着脚踏进河流的浅滩中,捧起两盏小小地窝在他手心里的花灯,对岸上的刑九大喊,“你快来看!”
刑九不理他,整个人坐进草丛中,飞鱼又叫了他一声,“你快过来,岸上比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里有萤……”,刑九伸袖拢了一颗又一颗萤火,隔着漫漫长风草滩,背对着河边一直唤他的飞鱼,在草绿叶杂的河滩上,一边就着河岸的高过人膝的杂草编了个草笼,一边将拢住的萤火装进去,专心致志地,“我要给十七做一盏萤灯……”,萤灯比之普通的莲灯,不知要稀奇几倍,“十七从昨儿起就不曾笑过,我想用这满天流萤换她一笑……”
飞鱼不说话了,把手里点着烛火的莲灯扔回水里,刚想上岸,夜色浓重里,远处一点明灯伴随着两个说话声闯进来,一个是中年的男声,“五妹,妹夫今夜当真不回吗?”
另一个是稍年轻的女声,“不回,今夜有新曲,我要捡几盏莲灯回家摆着,冉冉欢喜这些小玩意儿……”
“五妹不去买,反而来此处顺手牵羊,倒真是……”
“母老虎!”,飞鱼吃惊得大叫,反应快的刑九轻手轻脚跑过来赶快把他的头往草丛中按,两人在躲避的草丛中向外望去时,看清了来人正是鬼寨之前围住飞鱼与刑九的两位当家——在樵家酒馆望风的樵女和寨子的大当家段律,樵女的丈夫是个聋子,但她的耳朵却仿佛格外灵光,飞鱼刚才那一叫在这寂寂一片的草滩里似乎已让她注目于四周的动静,樵女抬手让段律噤声,悄悄往河岸边他俩的藏身之处来,一直经过两人身边,飞鱼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樵女那个母老虎发觉什么,刑九小声说,“嘘,她只是怀疑……”,他看着樵女蹲进岸边一簇草垛里,“找不到什么就回去了……”,哪知接下去樵女一个起身,月光反映着河面如镜,两人看见她的手里正拿着——飞鱼刚才脱下的那双鞋!
“怎么办?”,飞鱼抓着刑九的手不放
“嘘……”,刑九却只是一味叫他不要出声
“哇!”,距两人躲藏不远处,忽地站出一道身影来,着实把在场四人都吓了一大跳,一个一条长辫垂至腰下,光脚踩着湿漉漉的泥巴,身着农家衣裳,手里拿着个小木匣子的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来,火光照映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饱含歉意地对樵女和段律,“两位是在找我吗?”
樵女看着她的光脚丫,最终点了点头,“不知姑娘深夜在此,是为何事?”
那姑娘举起手中的匣子,那是一个刻着许多复杂花纹的小匣,刑九在火焰照出的光芒下看了一眼,便再移不开双目,她踩着坑坑洼洼的泥地向樵女二人走来,“我捡到这小匣,想把它打开来,便躺在这想办法,谁知一想就是一天一夜……”,她摸摸瘪下去的肚子,“我叫韩茸茸,姐姐可有什么吃食能与我的吗?”
“我出来得急,没带什么银钱……”,樵女看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心里的戒备低了不少,还好心劝她,“小姑娘,那个匣子想是需要一把钥匙才能打开,你可回捡到它的地方仔细找找,或许就在附近……”
暗处飞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韩茸茸却已从这边看到他二人的身影,还看到飞鱼与她一样光着脚,她是一贯不穿鞋的,她觉着脚踏土地,是连地气,于人身有无限益处,她还觉得,医者,医心为上医身为下,所以远赴千里来到西洲寻一种名叫失情服下能散尽七情六欲的传说中的药草,她对着手中高提着那双鞋的樵女,“姐姐可把那双鞋还给这位公子吗?”,她拨开飞鱼面前的草,抓住飞鱼的手把他拉起,飞鱼赶紧松开刑九的手——能少一个人被发现是一个
没成想刑九立刻站起来,一只手把飞鱼重新按回草丛,还一把抢过韩茸茸手里的匣子,夺路而逃,段律见此情景,赶快绕路到前方将他拦下,樵女在后面也跟过来,把韩茸茸护在身后,“小兄弟,别来无恙,看你长了一张君子的脸,却做这偷鸡摸狗的营生,快点把匣子还给韩姑娘!”
段律也道,“看在你曾放过我兄弟一命的份上,今天我只要你手中的匣子,还有告诉我那小贼的下落,我就饶你一命!”
刑九却紧紧地捂住匣子,“这匣子是我的!”
他没有想到会在此处找到族中七宝的奇玄匣,不过既然找到了,他就得把它带回族中,绝不能落入他人手里
韩茸茸拉拉樵女的袖子,“姐姐,那匣子并非我所有,是我捡的,所以……”
“傻姑娘……”,樵女弹弹韩茸茸的脑袋瓜,“就算不是你的,那也不是他的,他可知道如何开这匣子吗?”
“我知道!”,刑九道,“这匣子的锁孔千变万化,上一回拿什么物什合入这孔中锁起,就将这物什再合入就行!”
“哦,那你说说上一回是什么东西合进去的?”
“是水!”,刑九一气之下把底都摊了,“小叔将它浸入水中,把七宝之一的忆苦锁了进去!”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话?”,樵女继续吸引他的注意,段律趁机从后面一下钳住他的脖子,刑九的手一松,匣子骨碌碌沿着河岸掉入河里,刑九捉住段律的手,一个翻身挣脱开来,樵女继续拦在韩茸茸面前,刑九飞身扑进水里,“忆苦不能碰水的!”
“卡啦”,匣子应声而开,飞鱼趁樵女和段律都在留意落水的刑九,打开流光,上前打晕制住了韩茸茸,樵女回过头来,才发觉刚刚一口一个“姐姐”喊自己的小姑娘做了人质,刑九带着空的已经打开的匣子爬上岸来,他所说的忆苦已然不见了踪影
“你……你放开那个小姑娘,她是无意被……”,樵女劝告飞鱼的话还没说完,刑九一下打掉飞鱼手中的流光,把韩茸茸推回樵女身边,飞鱼捡起流光,握着被打疼的手,“刑九,你疯了吗?”
“小叔说过,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小叔说小叔说,你什么时候能听我说一句,我……”,飞鱼看了刑九半天,终于还是弃械投降,“好吧,是我错了……”
段律深知,自己今天并未佩刀,刑九也未佩剑,若是对方只刑九一人,那还有丁点胜算,如今二对二,这边还捎了韩茸茸这么个拖油瓶,朝樵女使了个眼色,两人倒退着,很快离开了河岸,刑九“呼”地从袖里拿出刚才一直紧紧抱着的那盏草藤萤灯来,“还好没坏,不然十七该生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