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娘手指微颤的拆开纪明崇留下的那封信看了起来,脸部的线条慢慢的松垂下来。到最后,她整个人的身形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符炀伸手要去扶她,她却推开了符炀的手。
“宁娘娘,皇祖父他虽然不在了,可他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沈卿也已经来到了宁娘身边。她担忧的看向宁娘。
宁娘眼神无光,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悲伤的情绪之中。沈卿本是想扶着她先到隔壁的耳殿休息的。可宁娘摇头拒绝了,沈卿无法只得让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将她安置起来。
让人给宁娘倒了一杯热水,宁娘两只手捧着瓷杯,面色苍白,嘴唇翕动,似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沈卿侧耳聆听,就只能偶尔听到“我辜负他”、“他真是疯了”之类的话。
沈卿还是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她为她把了脉,这一把她的眉头就深锁起来。
宁娘的脉象虚绵无力,像六七十岁的老者。
沈卿心下凝重起来,决定还是等这宴会结束后将她接回她身边,她再帮她好好调理身子。
符炀将宁娘的异常收入眼底,他又定定的看向沈卿,桃花眼里隐隐有流光划过。
他道,“七公主,我皇祖父的意思是要把宁娘娘接回魏国调养。她的情况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具体的情况等宴会结束后我再找个机会和你详谈吧。”
沈卿轻点了点头,她虽然不愿意符炀把宁娘接回魏宫,但关于宁娘的病情她还是想和符炀具体商谈的。
景帝心中唏嘘,但一番感慨后,他又看向符炀。符炀说今日来丰国有两件事。
符炀轻勾了勾嘴角,待确定宁娘没有像在魏宫那样犯病后,他心下才一舒,又道,“朕的皇祖父临终前留下遗诏,让朕在丰国七公主及笄之后上门提亲。故,朕今日踏足皇殿是怀着诚恳而惶恐之心来向丰国皇帝陛下您求婚的。恳请皇帝陛下将七公主嫁与某,以结两国之好。”
符炀这话一落下,捻着酒杯的端坐着的霄淮景几乎就要将手里的酒杯震碎。
他冷厉的双眸微眯成两条弧形的弯刀状,神情不善的盯着符炀。
殿中一直不说话的慕颜锦眉眼轻蹙,两只搭在扶柄上的手不断的收拢。他旁边的陆管家悄声道,“少谷主,你看七公主这么受欢迎。以前在岛上,您要是能稍微主动热情些,现在不就没其他人什么事情了吗?”
陆管家痛心疾首,心里暗自下定决心等宴会结束后他就回去给老谷主写信。
让老谷主也赶快来京都城一趟,要不然以他们家少谷主那种温吞的性子,肯定是要空手而回的。
沈卿被符炀的话给惊到了。符炀那张嘴巴毒,没少讽刺她。
现在居然说要娶她?
沈卿摇头,心里三连拒绝。
景帝先是被惊到了,继而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大庭广众之下声音洪亮的说着,“你皇祖父不愧是个有眼光、有见识的明君。朕的小七蕙质兰心、贤惠孝顺,谁娶了她都是那个人的福气。朕之前本是不想再用小七的事来叨扰各位的耳朵,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可以明说了,朕为小七准备了一份嫁妆。”
殿中官员们的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
“除了之前朕赏赐给小七的封地,朕还会赏赐她郝洲、绵临两处封地给她。她名下的封地可以在这五年之内不用交税于朝廷。另外不管她以后去哪里居住,她的公主府都可以拥兵五千。”
听听,景帝这心可真是偏到天边去了。
百官们中已经有好多人持反对意见了。公主虽是天,可也不过是个女人。
自古出嫁从夫,皇帝给七公主备了这么丰厚的嫁妆,这最后不还是便宜了驸马爷嘛。
皇上怎么就只顾着七公主,他就不为朝中的几个皇子们多想想嘛。
皇子们以及他们生的孩子才姓沈啊!
感觉“皇/权”即将被“夫/权”冒犯的官员们心里皆是惶恐不安的。
当然,现在毕竟有符炀这个外国皇帝在,那些反对景帝的百官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和景帝唱反调让人看了笑话。
不过有人心里担忧,就有人心里喜。
一些府上还有年轻未娶少年郎的官员,他们还是可耻得心动。
没办法,皇帝给得实在是太多了,而他们只要能哄住公主就可以,这两厢一比较,是谁都会觉得娶了七公主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沈滢将后牙槽磨得“咯咯”作响。景帝对沈卿的高调宠爱就衬出了她的凄凉。
同样都是皇帝的女儿,凭什么沈卿能拥有那么多的东西,而她却像个叫花子似的随便指了个人嫁了。
沈滢心里不甘,趁着众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她,她抬头,凶狠的目光如粹了毒一般剜向了景帝。只要这个恶心的男人倒下了,沈卿她还能倚仗谁撑腰……
席间,暂时被大家遗忘的佟阎被随意安置了个位置。他和沈滢一般,不约而同的瞟向景帝。只是相对于沈滢那外漏的情绪,他邪佞的眼瞳里沉淀着黑沉,脑海中翻滚的都是各种算计。
宦海沉浮几十载,他相信再难的情况他都能挺过去。
景帝能猜测到底下官员们心中所想,但他才是皇帝,他自己也有他的打算。他不会因为过分宠爱女儿而做出有违江山社稷的事情。
景帝心里默叹一口气,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他生的那些皇子们。
年长的,比他还平庸。年幼的,暂时还撑不起事来。
“新皇,你一表人才,朕看着也是喜欢的。只是……朕还是想把小七留在丰国。朕和她父女情深,也怕她在外会思家心切,”
景帝直接拒绝了符炀的请求。
他虽然一直觉得他自己是个很平庸的皇帝,但不管是他的哪个女儿,他都不会让她们嫁出去和亲的。
符炀脸上挤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又是一拱手,“倒是朕唐突了。”
景帝挥挥手,表示无事。等符炀再坐下后,沈卿清亮的嗓音在殿中响起,“父皇,儿臣有些话要说。儿臣虽已及笄。但这十多年在宫中一直深受父皇和大家的宠爱,前两年去了药王谷,有幸和两位谷主习得许多医术。儿臣这次回宫,并不想现在就成婚,儿臣想在京都城开一家医馆,为我们丰国百姓略尽薄力。至于父皇赏赐的那几座城池,儿臣多谢父皇的厚爱。但儿臣现在并不缺这些钱帛,不如这样,儿臣觉得这几处封地的税收照样征收。把收起来的税拿去给边关将士添加月俸吧。”
沈卿的话得到了殿中许多武将的拥护。
但很多人的关注点还是她要在京都城开医馆的这事。他们都好奇沈卿一个公主真的能舍下身份去给贫贱民看病吗?
小女儿这般有觉悟,景帝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他端起面前的杯子,以茶代水喝了一口后便觉得喉咙口窜起一股甜腻味。
他压下这股不适感,也顺着沈卿的话道,“既然小七现在还不想考虑婚姻大事。那朕尊重她的意思。她的婚事暂且放一放。”
以前是没得挑,现在人多得都要排队了。景帝也想再选选,要挑个最好的配他家小七。
沈卿起身叩谢景帝。
“不,我们家小七……谁也不嫁!”宁娘尖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殿中原本还算祥和的氛围。沈卿回过神去看,赫然发现刚才还处在惶恐迷茫状态中的宁娘现在像是得了癔症似的,竟然在殿中大叫起来了。
沈卿几步冲上前就要将她搀扶下去,可宁娘猛地一用力,直接把她推倒在地。
霄淮景起身奔向沈卿,想要去搀扶她。可宁娘却像是发了疯似的,又伸手将沈卿从地上拉起来,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场上众人皆被她的举动给吓懵了。霄淮景停住了脚步,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宁娘会伤害到沈卿。
只有符炀像是知道她可能会发病似的,慢慢的走上前,来到宁娘的面前,用温柔的声音轻哄着她,“宁娘娘,是我啊,你还记得我吗?”
宁娘瞪着符炀,嘴里喊着的却是:“纪明崇,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知道小七是我的外孙女,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你放她的血来治我的病的。”
宁娘这是把符炀当成了纪明崇。
而她话中透出的意思就是沈卿当年被掳,原来竟是纪明崇派人掳地。纪明崇掳人的原因居然还是因为宁娘。
符炀微微探腰,将他那张邪魅的面庞往宁娘面前凑,宁娘看着他的脸,眼神越发痛恨起来。
“宁娘娘,我皇祖父当时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这样做,现在你怎么可能还见得到你的外孙女呢?我想,要是小七她自己知道你当时的身体状况,她也会愿意放血给你治病的。”
“不!我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我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沈卿知道宁娘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她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也柔声安慰着,“宁娘娘,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已经没事了。”
她黑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的是赤果果的孺慕,宁娘心头一软,眼泪就汹涌而出,抱着沈卿大哭起来。
“不,傻孩子,都是我连累你的。是我害得你。”
感受到宁娘对自己的关爱,沈卿眼泪也不争气的跟着猛掉。
符炀桃花眼一眯,扫视了殿中的佟阎一眼,像是广袤无边的草原突然窜起了火苗。
“宁娘娘,三十多年前,你是佟阎的妻子。你为了他远赴边关。他战败带人逃命时,遇到了我皇祖父。皇祖父说,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你。明明那么瘦弱的一个小人,却胆大到用自己的身躯来保护自己的夫君。你当时看向皇祖父的眼里充满了不屈和倔强,你比他更像一个将军。皇祖父说……他最后放了你们夫妻。目送着你离开的身影,他觉得他的心也跟着你走了。”
符炀转述着纪明崇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他心里明白,这些话也是他的皇祖父想要告诉宁娘的。
宁娘面上的 痛恨一点都没有减,她咬着唇瓣,固执道,“那又怎么样,他也把我当个傻瓜似的困在微宫几十年。名义上我是他的妃子,可他其实就只是把我当个傻子一样对待。”
符炀摇了摇头,“不是的。皇祖父后来派人调查了你的一切情况。等你回京都城后,他又派人暗中跟着你。知道你痴爱你的夫君,他也想过放手的。直到后来他接到线报说……你中毒,命不久矣了,他才发现可能你的生活并不像他认知中的那般幸福。”
提起自己中毒的事情,宁娘心底被掩埋的痛苦和仇恨又复燃了。
她猩红的眼眸盯向殿中的佟阎,“真是可笑。如果当初知道佟阎的狼子野心,在边关时我就会让纪明崇直接杀了他。这样,我的人生或许不会败得这么不堪了。”
佟阎此刻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慌张和做作。他遥看回宁娘,冷冷的嗤笑,“枉我对你这贱妇一往情深,没想到你和纪明崇早就背着我勾搭成女干了。”
男人攻击女人时最有利的武器便是给女人扣私德有亏的帽子。
男人三妻四妾,人之常情。女人但凡和外男说句话,yin荡无耻人尽可夫。
宁娘面色发冷,仰着下巴,眼眸里是满满的鄙夷,“那你和我的陪嫁丫鬟颠龙倒凤又算个怎么一回事?你唆使她给我下毒又算怎么一回事?在我被毒折磨得奄奄一息时,你带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在我旁边的屋子里颠龙倒凤又算怎么一回事?你把我那不小心发现真相的妹妹卖到花坊逼疯她又算怎么一回事?”
她一字一句,每个字每个句子里都蓄藏着她对佟阎滔天的恨意。
“佟阎,你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皇后佟氏几次张嘴都想为自己的父亲辩解。她觉得她的母亲肯定是受了奸人的挑拨对她父亲有什么误会。
她父亲对母亲的深情这些年她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可面对宁娘那满是坚毅神色的面庞,到了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宁娘的控诉,是佟阎不敢正面辩解的。他愤怒的将桌上的酒杯往地上一扫,袍袖用力的一甩,“大家莫要相信yin妇的信口开河。”
这话说得连符炀都火了,他喝声道,“住口!在你伤害宁娘娘前,朕的皇祖父和她从未有过首尾。倒是你,披着人皮的畜生,即便想要宁娘娘死也不让她死的干脆些,故意让大夫开烈性的药将她身子耗虚,然后一点点的折腾她。”
满殿人都愕然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表现的温文尔雅的佟阎,竟然会歹毒到杀妻。
有些和佟阎有私交的官员并不相信佟阎会是这般的人。这些人开口为佟阎说话。
殿外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来,符炀骤然又是一冷喝,“这里既是丰国的疆土,若朕只是空口无凭那自是不敢来这里造次。朕能说出这番话自是证据确凿,宴会结束后朕会让人把证据交给你们皇上的。”
符炀说得这般笃定肯定,那些还要为佟阎说话的官员这才没有继续高声抗议。
殿中又恢复安静后,符炀才又对着宁娘说道,“皇祖父知道你被佟阎下毒的事情后,便让以前就安插在佟府的暗桩行动给你服食了假死药。佟阎以为你真的身中剧毒而亡,便葬了你。三天后皇祖父带人挖出了你的棺材,将你换出来。佟阎不知你被换,后面还迁坟把你葬在他乡。听说他还叫一群高僧给你的坟墓作法,想让你的亡灵不能超生。”
“宁娘娘,虽然皇祖父把你救出来了。但御医给你诊治过,说你当时其实离死也差不多了。皇祖父不甘心,只要有办法可以医好你,他都愿意尝试。最后还是找到了我们魏国一个巫师。巫师说救你可以,但这是逆天改命之术,不仅作法的人就连皇祖父自己都会被反噬的。”
符炀从没有想到他的皇祖父深爱宁娘会到这般痴狂的地步。
“皇祖父拿了自己三十年的寿元来做这逆天改命之术的筹码。”符炀说话间已经近身一步,压低声音又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着,“所以即便你刺穿了我皇祖父的心口,他也不怨你。他本来也知道自己的寿元差不多要耗尽了。宁娘娘,我皇祖父一直没有把真相告诉你,也是怕你承受不住知道真相后的那份愧疚感。他希望你能活得肆意洒脱,而不是被他的那份恩情困住手脚,畏手畏脚。”
符炀觉得自己把皇祖父对宁娘的这份情义叙述的太过简单了。不过这也是他皇祖父的要求。
他的皇祖父就只想让她知道她的过去,并不希望她身陷于他给予的那份深情之中。
殿中众人虽听不出清楚符炀后头和宁娘说了什么,可他们很快的看到宁娘整个人抖着肩膀悲恸的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