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工作没了
人生中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以语人无二三。这句话道尽了人生中的无限酸楚。而常香怡就好象恶魔附身一般,总是命途多舛,厄运似乎与她有不解之缘。
棉织厂的效益每况逾下,好日子到头了,所谓的“铁饭碗”轻而易举地变成了“泥饭碗”,厂里已三个月没给职工发一分钱了。机器还在照常运转,工人还在正常上班,销售精英们还在满世界转圈,产品也在源源不断地卖出。可是钱呢?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
厂里承诺等货款回笼,一次性补发拖欠工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拖欠工资这种现象,后来都补发了。所以,职工们并没有慌张,仍然响应厂里号召一如继往地尽心本职工作。首先停摆的是厂里原料科,采购人员一遍遍地给合作多年的好几家供货商打了电话,甚至上门做了工作,但是对方态度出奇一致地坚决,人家也要吃饭,之前的材料款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其中欠的最多的一家已经有一百一拾多万了,纺织企业开始走下坡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前各家各户日子都好过时,拆东墙补西墙,还能对付,三角债的困局还不是那么明显,等到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时,债务问题一下子就突显出来了,只要相互间有一个环节的链条断了,上下游间的资金链立马断裂,没有拆的了,“墙”的窟窿就无限放大开来。
棉织厂没有生产原料了只能停摆,银行也贷不了款,不是审批程序复杂,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是银行不贷,欠银行的账也是“有一顿无一顿”还着,能抵的资产都扺出去了,再也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了。而下游的销售商老客户们,收到货却迟迟付不了款,厂长无奈,企业等米下锅,砸锅卖铁也没凑到多少钱,既便凑到十万八万的,也是杯水车薪,不得不停产,安排检修及清收外欠款。
工人们被迫放假,财务上把所有账务进行了归拢,应收款有玖佰壹拾柒万,应付款叁佰壹拾叁万,应收应付都是触目惊心。之前财务科不是没有提醒过厂里的领导,日子能应付的时候,没当成大事,八个坛子七个盖,自以为运作得很好,其实暗潮讻湧,销售人员的所谓老关系,有的只是签了合同,收货后付了少量货款,更多的是说好的“上搭下”,收新货结老账,起初还按规矩来,时间长了,跟销售科长、分管销售的领导熟络了,酒桌上吃吃喝喝,私下里走动走动,一来二去,赊销成了顺水人情,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与人方便得己实惠,外欠款象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而那些欠钱的大爷们多是私营企业,有的还是左手进右手出的“皮包公司”,一个个看起来人五人六地气宇轩昂,其实不名一文,国有企业就是“唐僧肉”,有利不占更待何时?有权不用更待何时?一方起意图财,一方顺手得利,小恩小惠,慷国有之财享一己之私,如果不是这次厂里揭不开锅,财务上组织清欠,好多压子柜子里的合同还见不了天日,揭开冰山一角,财务上才知道原来的库存都是假象,有账无实。
清欠是天下第一难事。要钱先给货,棉织厂机器不转了,自然给不了货,那些“上搭下”的老客户知道了棉织厂的窘境,知道付了钱也再没有货来,干脆就拖着不给。携款跑路的,玩人间蒸发遁形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一而足,清欠专班回收的款也不足购料开机生产,只好在群情激愤中勉勉强强给“嗷嗷待哺”的工人们补发了一个月工资,五百多人的工厂,光一个月的工资就得三十几万。不能开机生产,坐吃山也空,何况还没有了“山”,厂长曾祥宝只好向上级部门反映情况。国有企业实行法人负责制,自负盈亏,上级部门只能出主意,协调各部门延缓税费征收,至于资金,也是无能为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资金就是企业的血脉,没有了资金,没有了原材料,棉织厂不得不给职工放长假,停工待产。
常香怡一家人困在一个厂子里,一损俱损,戚仁建长吁短叹,每天无所事事。端“铁饭碗”的人,有些强烈的自尊心,放不下脸面去打零工或力气活,一下子六神无主,还寄望于厂子的复兴。
好在孩子听话懂事,省了常香怡的一份心。戚修远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在常香怡的悉心教导下,儿子没有让她失望。成绩优异,自励上进,在家里还力所能及地帮妈妈做事。唯一有些缺撼的是父子间有些生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戚仁建不知道孩子穿多大的衣服鞋子,也不知道孩子爱玩什么喜欢什么,跟孩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有常香怡操心就够了,只要这个儿子还在这个家就行了,自己只管落得轻闲,省了这份心,自然就省掉了父子的情分。同在一个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同事们都看在眼里,对戚修远是交口称赞,对常香怡是打心眼里佩服。
这天常香怡把孩子送到学校回来,就在街上转悠,看有没有招聘工作的信息。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大妹子,擦鞋吗?”
常香怡回头一看,是个看起来比自己年长的大姐,胸前挂着一个帆布袋,手里提着一把塑料凳子。
“大妹子,擦鞋吗?一元一双。”
“擦鞋?”,常香怡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鞋,有几天没擦了,有些脏了。“好!”
大姐笑咪咪地把塑料凳子递过来让常香怡坐下,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梯形的脚蹬放在脚下,先用一块绒布拭去了鞋面上的浮灰,朝鞋子各处凑了几眼,开始上油,用鞋刷均匀擦起来。
“姐姐,你干这个多久了?还行吗?”
“也没多久,厂里停产了,准备拍卖,就失业了。一家老小要生活,又没别的门路,这个简单,还凑合。”
大姐一边说话,一边娴熟地用绒布来合拉动抛光,一会儿,鞋子就锃亮如新了。
大姐大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朴素,眼神专一,面相温和,一看就是个厚道善良的人。
“大姐,你才开始咋想到要干这个的?”
“哦,厂里有几个姐妹先干的,就跟着干了。”
“大姐……”常香怡话到嘴边又忍了一下。
大姐抬起头望着,“你看哪里没擦好,我再重新擦一遍吧”
“不是,不是的,擦得很好。”说着,掏出一元钱递过去。
“大姐,我是想问——我能干这个吗?”
大姐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一番,看着面前清爽体面的一个人有些不敢相信,“妹妹,别逗了,你哪是干这个的人,这又不是啥体面的活,我这不是迫不得己嘛。”,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
“姐姐,不瞒你说,我也是厂里停产,失业了,这不,上街转转,看哪里有招聘工作的。”
“是这样啊,找到了吗?”
常香怡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这年头,工作难找啊,之前,我也是到处转过。”
“关键是每天我还要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所以得找个比较灵活的事情做。”
“你要这样说的话,这个事倒是合适,只是你清清爽的一个人,恐怕受不了那份委屈。”
“这能有啥委屈?不就擦个鞋吗?”
“妹妹哟,话是这么说,看起来简单的事,也是有道道的。你要想听呢,我就跟你说说,你不急着走吧?”
“我没事,给我说说。”
“我有个同事小崔,就遇到一件倒霉事,一块钱没挣到,还差点倒贴几百元。”
“哦,还有这种事?”
大姐就一五一十地讲了这件事。
小崔在车站门前被一个穿着体面的瘦高个男人叫住了擦鞋。小崔也是刚干不久,擦前也没细看那双鞋,结果擦完后,那人说鞋子擦坏了,拉了一道印。说那鞋子是沙驰牌的,一千多元一双———小崔也没听过这个牌子,要一千多,这可是三个月的工资啊,小崔就懵了。
“擦一下,哪能擦坏呢?”
“是啊!当时听她说,我也是不相信,说右脚内侧鞋邦上有一道小印,在鞋底上面一点点,也是她大意了,擦前没看仔细,人家硬说是她擦坏的,要赔一双新的。”
常香怡看了看大姐手上的鞋刷,说道:“鞋刷的毛比较柔软,不至于划出印痕,不然生产鞋刷的厂家不也跟着倒霉?再说新旧印子也有区别呀?”
“理是这个理,鞋面一抹上油,哪容易分辨是新印还是旧印?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那后来呢?”
“看热闹的人倒是挺多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唉!女人真是好欺负!”
“那最后又怎么解决了?”
“说起来,也是小崔运气好。世上还是有好人,刚从车站下车出来的一个男的听见了他们的争执,就走过来了。这个男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很魁梧,小崔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叫壤鞋被擦坏的瘦高个凶巴巴地说:“这女的把我的新鞋擦坏了,得赔偿,没你什么事,少管闲事!”
大高个一听来火了,“这闲事我管定了!”
就问小崔,“你擦之前,看仔细了吗?”小崔无奈地摇摇头,大高个就冲瘦高个说道:“是擦的过程中发现的,还是擦完之后发现的?”
“当然是擦完后发现的。”
“把你的鞋伸出来我看看。”
瘦高个有些不情不愿地把脚伸过来。
大高个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看了看,“没有啊,在哪里?”
瘦高个恼怒地说道:“不会看别看,有你什么事?我要她赔钱,关你啥事?”
“听小崔说,那道印的确不容易发现。”大姐强调了一句。
大高个对那人说道:“来,你指我看,在哪里。”
瘦高个指着鞋帮处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不就是,眼瞎呀!”
大高个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眼瞎,百米穿扬,看靶位,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个印子,我都没看出来,你也让大伙都看看,是不是一看就发现了?”
常香怡心里一怔,“这个人当过兵?”
看热闹的人就见有人出面,而且还是个一看就有量的人,就胆大起来,有几个人过去看了看那只鞋,都摇了摇头。
“为啥你一看,就准确地找到了?说明啥?”
“说明啥?说明你没见过这么好的鞋,你不懂,我自己的东西我在意了,所以我能发现。”
“这跟懂不懂没关系,你说了这鞋有印子,我们几个人专门找,都一下子没发现,这说明啥?”
“你啥意思?想不认账?”
“我的意思,你心里应该清楚,是她的错她就认,不是的,各走各道,别浪费时间!”
瘦高个嘿嘿一笑,“你哪里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毬你什么相干?起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用客气!你自个儿心里也有数,莫想胡搅蛮缠,人家擦鞋也不容易,就别打其它主意了。”
瘦高个不屑地说道:“我这鞋,你看看商标,国际品牌,一千多元,损坏了就得赔,我能打啥主意?一个擦鞋的,又不是天仙美人,我还打她主意,笑话!”说罢,一口痰从嘴巴里飞了出去。
旁边围观的人“哄”地一阵大笑,找茬的那人见围观的人哄笑,洋洋得意起来。
大高个眼睛一翻,狠狠地在围观的一堆人中扫了一遍,那些看热闹的立马安静下来,雅雀无声。
找茬的见踫上个硬茬就说道:“可以不赔新鞋,但钱肯定得赔,损坏了一只,少说也要赔伍佰元!”
伍佰元?小崔一听顿时就紧张起来。
“你说是她损坏的,你拿证据出来。不然,不赔!”
找茬的就说道:“你说不赔就不赔?你算老几?我找你了吗?我找她赔!”那人恶狠狠地指着小崔叫嚣道。
小崔吓得不敢说话,求助地望着大高个。
大高个就说道:“你找她赔是吧,好,你拿证据出来,证明你这鞋在她擦之前,的确没有这道印子。”
围观的人一听,都纷纷说道:“有道理,可能是擦的时候没发现这道小印子。”
找茬的那人见众人帮腔,抖狠说道:“只要她敢不赔,以后莫想在这个地面上做事!”
“哟嘿,楚玉县城啥时候成你的了?你凭啥?”
找茬的这个家伙见大高个不依不挠,就把手举得老高,在空中挥来舞去,一副得理不饶人准备开战的架势。
围观的人唯恐天下不乱,都想看个便宜的现场武斗,无奈找茬的那个人看面前铁塔似的一个人,高大英武,一脸凛冽之气,根本不把他的装腔作势放在眼里,只得蔫蔫地放下了手来,却转头对小崔说道:“你说这个印子不是你造成的,那你也拿个证据出来,不然,从天上说到地下,你都得赔钱。”
这话听上去也有理,小崔左右为难起来,说道:“我擦的时候很小心,你看看这鞋刷,鞋毛这么软,怎么可能拉一道印子?再说鞋油也很光滑。”
“怎么可能?现在事实是有了这道印子,如果擦之前就有,你为何不指出来?现在想不认账,门都没有!”
“既然说不清楚,存在争议,那就上派出所去说。”
“不管上哪去说,现在我的名牌皮鞋被擦了一道印,这是事实!”
“什么事实?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我刚才不点明,是想给你个台阶下,第一,你这鞋是否是真名牌值得怀疑,第二,这道印子早就有了,不然刷上鞋油后,这么隐敝这么不显眼的位置,你为什么还能一眼看出来?你看人家一个女同志,软弱可欺,就玩讹人的把戏,我看你就是个惯犯!”
“空口无凭,就凭你红口白牙就想歪曲事实?谁证明之前就有印子?”
“那你的证据又在哪呢?”
围观的人群见争执不下,大高个又压下了那人的嚣张气焰,纷纷说道:“一道小印,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又没有多大影响,斤斤计较干什么?”,“擦个鞋能挣几毛钱?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崔见众人帮腔,也想息事宁人,就说道:“我确实很小心了,你一定要怪,我也没办法。擦一双鞋才一元钱,我也没钱赔,我身上总共也就几十元钱,这是我三天的全部收入,想顺个气也行,这几十元钱,你拿去,算我白干几天,买个教训。”说着掏出一把零钱。
找茬的那人一见说道:“你打发叫化子吧,你当我是谁?”
“那你说说,你是谁?———这个大姐,你一分线都不用给,搞邪完了,我就不信你这个邪气!”
“我是谁关你啥事?你这人真是管得宽,闲吃萝卜淡操心,有你毬相干?”
“哎,你怎么说话呢?我看你是欠揍!”大高个瞪着眼睛就走过去了,拳头捏得嘎嘣响。
那个家伙也“嚯”的一声挥出拳头,直冲大高个面门。大高个伸出左手一个格挡,右手抓住那人的左臂,略一使劲,那个家伙“哎哟”一声,身子粗溜一下委顿下去,脸上痛苦难忍,口里不住地“哎哎哎”。大高个右手轻轻一松,那个家伙身子一歪,一边后退,一边侧脸说道:“你有种,给我等着。”那个家伙手里指指点点,矮着身子,灰溜溜地一边往后望,一边走远了。
“小子,给你半个小时,我就在这等,过时不候!”大高个冲那个家伙大声说道。
大高个看看表,还真的在原地等起来,急得小崔赶紧催促道:“大兄弟,今天多亏遇到你了,谢谢你!你快走吧,等那人叫人来了,怕不好打发。”
“不用担心,你先走,我在这等,这种人非得教训不可,没有人敢把你怎样。”
小崔见人家不走,也只好留下来,闲着没事,看到他的皮鞋上也有些灰尘,就说道:“大兄弟,我帮你把鞋擦擦吧。”
“不用了,我也不是个讲究的人,说实话,我不习惯让人帮我擦鞋,等我回家了,随便擦擦就行了,你干这个也辛苦,不容易,今天要是累了,就先回家歇着吧。”这个人一口的绵软中音,小崔听得浑身一股暖意。
小崔哪里好走?就站在那儿跟人家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话,直到半个小时过去了,找茬的那个人也未见踪影。
大高个就对小崔说道:“大姐,你回家吧,我也走了,不用怕,以后遇到什么情况,往人多的地方去,也可以报警。放心,这个人不敢再找你茬了。”说着就催小崔先走,他也边走边回头。
小崔走了一段路,回头时发现大高个还在远处望着,朝他挥手示意……
“讲完了?”常香怡问道。
“完了。”
“你同事没问问人家姓什么?”
“小崔本来想问的,没好意思开口。”
“噢……那,大姐,你看干这个还要准备些啥?”
“你还真打算干啊?”
“嗯!”
“那好吧,我就带带你,彼此也有个伴。你也看到了,就这些东西。”说着摊了摊手。
“你准备好了,来找我吧,我们一起出摊,我叫周秀萍,印染厂的,早上七点左右,让门卫值班室帮忙喊一声,就找到我了。”
“我是棉织厂的,叫常香怡。我有个同事汪红梅就嫁给你们厂的张正魁了。”
“哦,那我们两家原来还是对口单位。唉!说跨都跨了。”周秀萍一脸的无奈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