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轻描淡写地扭过头来,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其实我父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只是我母亲门第高了些,而父亲只是一个家奴,我母亲因为家族的利益而不得不进云家做妾,父亲因此出走江湖,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我母亲已经有孕。母亲是进了云家才发现有了我,她就拿我当云家人生了出来,他们可能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我父亲也有了妻子,可是他又被派进了云府。后面的事情你也应该可以想到,这样的两个人,加上我长得根本就不像云家人,不清不楚总是难免,最后连我那另外的爹也知道了。可是我爹好像真的是更爱他后来的妻子吧,他只是希望我能好一点,所以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他向墨家隐藏一些云家的秘密,同时向云家提供墨家的情况,而云家则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养大。这事情知道的人真的很少,云家也一直待我不错,但我母亲抑郁而终,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不想留在云家了,小九的事情当然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我不想见到我的亲生父亲,不是恨,就是不想见。可是他临终的时候我还是在他身边,他说他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我和我母亲,对不起他妻子,对不起墨家,可是他终究还是墨者,这一点从没变过。我一直在等你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告诉你这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瞪着大眼睛听他讲完故事的另一面,眼眶有点热,沉默了一会儿消化掉这个故事,才问,“这么说,你和吕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什么?”这次轮到他吃惊。
“嗯,他是常长老和巫长老的孩子,在吕府里面被折磨长大,连常长老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墨家亏欠了他,我想要补偿他,所以才会不自觉对他好。如果那也是一种爱,我不否认我爱过他,其实如果我真的和金羽和好,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会觉得自己亏欠吕弈,所以,可能现在也是一种很好的结局。”
“他……”云翳酒也喝了不少,忽然被这样一个消息冲击,心绪难平,他竟然曾经有个弟弟?这个弟弟和自己一样,不被亲爹承认,他甚至和他交过手,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其实他还好一点,他至少知道亲爹是谁,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不承认,隐隐地也牵扯着许多,而吕弈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心里面长久存积着的辛酸忽然涌了上来,他借着酒劲忽然想要倾诉:“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这个云家人的身份,我宁愿自己就被全天下人知道,是个家奴和姨太太的儿子,没有什么尊贵的身份,只要我走到哪里都能叫他一声爹,哪怕是抬不起头来做人,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过穷苦日子,也不想每天存着偷偷摸摸的心思!”
他眼里泛出泪光来,白灵月心里想,他今天来,说不定是想逗她哭出来,结果却是自己先扛不住!她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欣赏男儿泪,举起碗来说:“喝酒!”
云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起快掉出来的眼泪,和她碰碗,一口闷下整碗,这一次是被酒劲儿冲得,眼眶又有点红。
白灵月看着他的样子,说:“又是一个被墨家亏欠了的。”
“你不亏欠任何人。”他喝多了,反倒收起了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头,认真看着她。
她微笑着摇摇头,说:“你叫云翳,你弟弟叫吕弈,你们的名字里面有一个字是同音的,也正是你们父亲的名,虽然好像有点忌讳,可也是一种隐秘的联系。就像我和我师兄,他叫郑洛,我叫白络,其实他们平时都是叫我月儿,但是我师父说之所以要取这样两个名字,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让我们的生命联系起来,就算是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可以替他活下去。所以,我是自己的白灵月,更是墨家的白络,我师兄因我而死,我就必须替他活下去,套用你父亲的话,我这一生也可能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我爱过的人,我也可能不能完全对得起墨家,但是不变的就是我必须尽力做好这个巨子。所以,其实我从来不敢想我和金羽真的有未来,这样彼此铭记,已经很好了。”
“你活得可真累!”他忍不住伸手想摸她的头。
她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掉,反问:“你活得不累?”
云翳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没人活得不累,尤其是我家老八,活得最累,他要死要活打这个江山,纯属是没罪找枷扛!”
她被他对云天的这个评价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道:“你和我这样的人,还活着真是奇迹!”
他笑够了,凑过来小声问她:“有没有什么话带给金羽?我可以冒死帮你传一次话!”
“谢谢七哥好意了,不过没必要,我想说什么,他都明白。”她不躲,两个人面对着面对视,说话呼出的白气喷在中间,都能闻到对方的酒气。
云翳不笑了,退回去拿起酒坛,把里面最后一点酒倒进两个酒碗里面,举起来说:“没有酒了,我也该走了,我要是在你这里过了夜,老八说不定真把我宰了!最后一碗,敬你,让人佩服的女人!”
“七哥客气了,”她并不端起碗,只是正色看着他,“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据我所知吕弈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我想要他的骨灰。”
“我去想办法。”他又举了一下碗。
她这才端起自己的酒碗,与他相碰,道:“谢谢你,七哥,不管是谁让你来的,我还是谢谢你今晚来陪我喝了这么多酒,以后有用得到我白灵月的地方,一句话。”
“一样,以后用得着七哥的时候,也别客气!”两个人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云翳没忘记到房檐下摘了鸟笼,然后起身就要从墙头跃过去。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从来不走门?”她在他背后大声问。
“聪明!”他立在墙上回头笑。
“最后还有一句话!”她对他喊,“祝你早日让你家小九明白心意,然后给金羽带一个明晃晃的绿帽子!”
“谢了!”他一起身就没影了。
云翳走掉之后,世界忽然变得过分寂静,忽然之间的静默让人感觉诡异,她知道冬夜很冷,可是似乎感觉不到。刚刚喝的酒在体内的作用沉淀了下去,她发了一会儿呆,才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石桌,那上面的碧绿色玉佩此刻显得黑沉沉的,而寒冰匕首则散着冷光。
三天之后,早晨白灵月打开门,一个磁罐就放在门口,她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满满的骨灰,缓缓把罐子抱起来,低声喃喃:“子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金羽和云影结婚之后,云天很快就分封了王爷,除了金羽之外,云五云六也自然有份,云七和云家断了关系,又不在朝中为官,并没有封号,但云家已经死去的几个哥哥都追加了王爷,由他们的嫡长子继承王位。封了王也就封了封地,如同当年承诺过的,金羽的封地真的在燕城,他虽然失去了兵权,可地位反倒因为这段婚姻提高了。另外云天又封了他的妻子中现在家世最显赫的当了皇后,这个女人的儿子也封了太子,这样,建国的任务似乎就彻底完成了。金羽的封地一确定,云影马上就带着她自己的用人赶往燕城,一方面避开和金羽有名无实夫妻的尴尬,另一方面她也不想见她的八哥。而云影前脚走了,云翳后脚就跟了过去,反正他是来去自如的人,没人管得了他。
这些事情都并不出人意料,可还是有一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比如白灵月以为,像程彦这样一个已经暴露了身份的墨者,她和金羽已经是这样,自然难以在羽王府里呆下去,可是他竟然奇迹般地仍然留在金羽身边做侍卫长。这样一来,金羽的一举一动她还是一清二楚,她甚至知道云影离开之后,有人张罗给他纳妾,他是怎样板着脸拒绝。而这件事竟然被云天默许了!
墨家巨子白灵月现在的生活很简单了,局势稳定下来,她不再需要处理太多事情,新的七星人选暂时选不出来,她每天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寡妇一样出门买菜料理家务,帮着景郁处理医馆里的事情,闲来无事翻一翻七星留下来的七星书。她自然是不会到任何金羽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仍然留恋生活在和他比较靠接的地方。其实已经没什么留在京城的必要,可是她不想走,她甚至怀疑自己有一种打一鞭子走一步的个性,好像没有让她离开的动力她就动不了。
她不走,却有人来投奔她,过年之前灵玉带着已经长成了可爱的小男孩样子的龙槐从燕城跑过来,见到她就搂着她哭了一通,说着:“姐姐你好狠心,这么多年都不联系,连封信都没有,你在这里这么久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长公主告诉我,我还以为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好好的不就行了?哭什么啊!”她拍着妹妹的背,转头看到龙槐,“哎呦,龙槐都长这么大了?来,让姨妈抱抱,龙槐都不记得姨妈了吧?”
说到了孩子,灵玉也渐渐收了眼泪,说了说孩子,又说了说这些年的情况。灵玉自白灵月南下之后,就住在那个城南的小院里,金羽曾经提出让她到将军府去,但是他们都考虑到阮胜晴会找她麻烦,直到阮大小姐死了,她才以弟妹的身份住进燕城的将军府,自己一个独立的小院,有下人伺候,没什么事情就是专心养育孩子,倒是没怎么见过金羽。她得不到堂姐的消息,没人告诉她也没处打听,她这些年,就相当于和龙槐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过来了。这一次是云影去了燕城,才告诉她白灵月的情况,她也就马上决定过来。
灵玉是性格极好相处的人,没几天就和景郁熟络了,龙槐也是被教地很好又很聪明的孩子,但是遗传了龙彬性格里的那种踏实,很是沉默听话,倒并没让白灵月时时想起自己那个人精一样的女儿。这个年因为有了灵玉的张罗而显得格外热闹,三个女人加上一个小男孩,很充实地过完了这个春节,白灵月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好好过一个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