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粼的马车停在燕城偏南这个小宅的门前,佣人们都帮着搬东西,其实行李实在不多,但却搬来搬去磨蹭很久。金羽在一边指挥,白灵月怀里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发呆,灵玉在她身后,领着龙槐可怜巴巴的。巫长老看看巨子大人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头,带着自己的弟子到后面一架马车上去了。
金羽接了孩子上车,白灵月最后与妹妹拥抱告别,拍着她的背说:“好好照顾自己!”转身也上了车。这架马车上,除了车夫,就只有这一对马上就要断绝关系的夫妻,以及他们唯一的女儿。她坐在马车里,腿上放着孩子,车上有点晃,她一直努力控着孩子让她舒服一点,对面金羽看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加上是早晨,空气还凉,她把孩子抱在怀里紧了一些,萱萱只是在她怀里蹭了蹭,却看得出还是不暖和。他伸手接孩子,她看他一眼,就松手给了他,看他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孩子裹在里面,再看到孩子露出舒服的表情开始犯困,她才别过头去轻轻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
他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不说话。
“你有空的话帮我照顾照顾灵玉,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她也是我弟妹。”他硬生生打断她,想的却是,以后,她也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对你妻子好一点,就算是没有感情,她毕竟已经是你的女人,而且你们和阮家……”
“巨子大人马上就不是我的女人了,已经不用为这些事情操心。”他硬生生打断她。其实他不想用这种态度面对她,他想要送她,就是想给自己和她最后一点好的回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似乎是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不理会,接着说:“还有叶儿……”
“你不用着急说这些,我会送你很久。”没错,他的计划是送她到莫邪关,差不多是三天时间,她可以从那里直接出城去南面,而他也可以直接奔赴战场。
这次她没有想到,盯着他叫:“羽……”
这个时候孩子吭吭了两声,听起来像是尿了,他把女儿从怀里取出来,她已经打开包袱拿出小褯子,伸手要来处理。他接过褯子,说:“我来,这些该为孩子做的事,我一定要做一次。”
他已经看过许多次她为孩子换褯子,动作还算熟练,很快就处理完,没让女儿难受,而重新把孩子抱进怀里,再抬头,她的眼眶终于微微有些红。“金羽,我知道这样把孩子带走,对你不太公平,但是你的孩子也就快降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要送我太远,黄昏之前估计可以到达衍州,我们就在那里分手,你直接去战场吧。”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这就是她对他狠话的极限,好像也没什么杀伤力!她只能在心里祈祷他同意,他随便说一点什么,她恐怕就要挺不住了。
他似乎毫不惊讶她会这样说,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说:“灵月啊,你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善待自己呢?你我是一体的,你要是能善待自己,也就能善待我了。没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你就让它持续得稍微长一点,不行吗?”
她别过头去拼命忍眼泪,心里面百转千回,这个男人是太了解她了吗?还是他们命定应该在一起,他对她的了解是与生俱来?可是她何尝不了解他呢?她到什么时候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扭过头来脸上已经带了笑:“好啊,那么,我们就开开心心把这几天过完!”
他也笑了,伸出手,用拇指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就好像那里曾经有眼泪掉下过一样。
这天下了一天的雨,马车里也潮湿得很,速度更是不快,天黑了才赶到衍州的驿馆。这一路上一直是金羽抱着孩子照顾吃喝拉撒,到了驿馆也不放手,白灵月伸手去接他假装没看见,驿馆的人见他一个大男人抱着孩子,女人在旁边什么都不做,未免奇怪,他也不管。
收拾干净在屋里点上炭火,周身立刻温暖,金羽在床边帮孩子换上干净衣服,巫长老在他们门前轻轻敲了三下,白灵月就出去了。就在他们刚刚进屋拾掇的时候,巫长老已经代她见过本地墨者,这一路的消息网早就已经布好,一出来巫长老就告诉她,南北方的军队都在向着莫邪关附近集结,而据悉吕弈并不在军中。
她点点头嘱咐长老天气潮注意身体就回去了,其实她对局势有着特殊的判断,吕弈会找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她知道他需要墨家。进屋看到金羽已经帮萱萱穿好衣服,正把女儿举起来逗她笑,她站在门边有一瞬间恍惚,巨子,与他的妻子,这两重身份是这么的不相容。
“灵月,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说话?我想听她叫声爹,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听到这孩子叫我爹吗?”他背对着她说着,似乎还是兴致很高的语调!
她忍着想要上前抱住他的冲动,缓缓走过去,说:“你下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她肯定是会叫爹了。”
“灵月!”他以为她答应了什么,目光炯炯地转向她。
“不管世事怎样变,她是你的骨肉,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她垂下眼睛,其实她什么都不能答应他,她只是想让他高兴而已。
“那么你呢?”他不放过她。
她再抬起眼睛,认真望着他:“金羽,我们逢上这样一个乱世,没有人知道未来,这种世道死了比活着容易,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死在我前面?别的事情都可以不当真,这个你一定要记着,你忘记我,不再爱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好好活下去,我就会高兴。”她想要努力对他笑,可是看着他鬓边新生的丝丝银发,心头不由酸涩,才三十岁而已,他已经现出衰老的痕迹,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会怎样老下去呢?不,不能想下去了,难道他要送她这么久,是为了动摇她吗?
他一只手还抱着女儿,只用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脖子,答:“你也给我好好活着,墨家这么多年,赶上这种乱世的巨子估计也没几个,完成了你的使命,我就接你回去,世道要是安顿下来,我可就不管你那些规矩,老老实实给我当老婆!”
她看着他有一点笨拙的样子,真的笑了出来。
“答应我!”他手上用力,捏着她的脖子。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她还是笑,似乎在说笑话。
“其他的!”他已经有点恶狠狠的表情。
“我答应了,你会信吗?”她收了笑,眼睛里面的光却还是带着笑意。
他单手把她按在自己胸口前,低低咒骂:“可恶的女人!”
这一夜他们只是相拥着汲取对方身上的体温,金羽一直把孩子搂在怀里,似乎他更加舍不得的是这个孩子。而灵月看着他抱着孩子睡着的样子,就感觉整颗心都浮在天上,感觉不到痛了,她感觉不真实,不知道是不相信眼前的此情此景,还是不相信马上就要来临的分别。
第二天情况依旧,只是雨过天晴天气好了许多,周身一暖萱萱也活跃起来,金羽轻轻哼着歌逗她,拉着她的小胳膊让她站在自己腿上,灵月看着这一切,只是笑得一脸慈爱。温馨快乐,这一家人,仿佛只是要做一次短途旅行,离别,被尽量丢在了一边。这晚到达了青城,他们一起出征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驻扎了很久,而这里离子安已经不远了。墨者送来消息,两方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五天之内必定开战,但仍然没有吕弈的行踪,她下令在莫邪关外的峦城透一点墨者的行踪出去。
这夜金羽把她和孩子抱在怀里,絮絮说了很久,说他们在这里守城的时候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渐渐范围扩大,只要是他们认识以来她让他动心的事情,他都会回忆,一次次轻轻问:“你记得吗?你还记得吗?”
她不是不想给他回应,但她的反应似乎是一种自我保护,明明也很难过,每一点记忆都清晰如昨,可是就听他这样说着,却不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是闭上眼睛,好像他说的话她都听不见,都不在乎。等到耳边的声音消失,她缓缓睁开眼睛,身边丈夫和孩子都已经睡着,她才凑到金羽耳边轻轻说:“我们在一起,每一天我都清楚记得,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忘记,一直到死。”
他想要告诉她,他明白,但是他选择了继续假装睡着。
清晨是他先醒,她醒来时耳边是舒缓的笛声,这支曲子似乎很特别,每一次都可以灌注不一样的感情,今天,她觉得这相似的旋律里面,是完全不同的意蕴,那是扯不断的思念,和绝望。披上衣服走出门,他就站在院子里面,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收了笛子,转身看着她。
这时的她低眉顺目,完全一副小儿女态,低头拿过他手里的笛子,用手指轻轻地摸,抬起头来撒娇一样:“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他笑望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和这支笛子一起买下来的那支钗,你说过要送给我的。”她目光流动,嗔瞪他一眼。
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呵呵笑出来,一把将她带进怀里:“灵月,这是你第一次让我抓到你小心眼儿!”
“其实我一直就小心眼儿!”她用力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所以声音闷闷的,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