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家酒坊,他也陪她进去,来来回回的佣人和酿酒工人见了都习以为常,叫着:“少爷,龙公子。”他们就坦然走进去,一直到她的房间。白灵月一推门就看到堂妹白灵玉打扮得整整齐齐坐在里面,那一脸的焦急一点都不矜持,她笑笑,说:“我去弄点茶点来,你们聊。”就溜掉了去和灵玉的小丫头叶儿周旋。
这才是龙彬跟她走回来的真正原因,他和她堂妹白灵玉私定终身,她就从中掩护。平日里龙彬白天去做什么可能说不准,但傍晚必定出现在白家酒楼,跟着她走两条街,到酒坊来和灵玉私会。灵玉的爹娘做跑路的生意,她就常年住在大伯家,现在每天都掐算好时间,逃过所有人的目光溜到堂姐房间里,等待幽会。两个人就这样几乎每天见面,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们两个的相识,其实也就是偶然灵玉到酒楼找灵月的时候看到了一眼,结果就山盟海誓要死要活的,开始灵玉还有些害怕,被思想怪异的姐姐开导了两回矫枉过正,差不多主动投怀送抱了!
白灵月是愿意帮助他们的,但看着他们她又有点吃惊,特别是灵玉那丫头抱着她的胳膊跟她讲他们俩之间那点小腻味的时候,她就奇怪这种事情真的这么邪门吗?不过就是看了一眼,怎么就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她和郑洛相处十年,无话不说,彼此了解彼此照顾入微,可是他的离开也没有让她感觉怎么难过。
她坐在灵玉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和叶儿说话,这个家里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不多,除了爹爹和灵玉,也就几个老家人知道,大家都不说,灵玉连龙彬都没告诉,做丫头的就更不会知道。而且她看得出来这丫头对自己有心思,不想当大房也存着收房的心,看见她就脚不沾地地献殷勤,一张小嘴抹了蜜一样甜,她倒也乐得接受,看她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天色渐暗,眼看就黑了,估摸着那一对野鸳鸯应该也差不多了,这样想着果不其然,白灵玉推门进来,撒娇似的说:“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刚还到作坊去找你了呢!”
“我来和叶儿小丫头说说话。”她起身,“走,陪哥哥到后面池塘散散步?”
灵玉当然是又存了一肚子话要告诉堂姐,欢快答应。白灵月不失时机回头对叶儿说:“半个时辰之后送点夜宵到我房里,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桂花糕。”
“没问题,少爷!”丫头当然眉开眼笑,答应着向厨房跑去。
白灵月当然不想让这个小丫头对自己产生什么幻想,但是不把她迷得七荤八素,她的妹妹怎么能轻易逃过大家的眼目偷情呢?
晚上白老伯回来,又把她叫道到他房里说了很多,从她娘年轻时说起,说她娘是个多好的女人,后来又怎么有了她,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叹一口气又嘱咐了她许多自己在家要注意的问题,说得她昏昏欲睡,他才让她回房了。不是她对父母的往事没兴趣,也不是不了解爹爹的良苦用心,可是人年纪大了就喜欢把以前的事情翻过来掉过去地说,她的孝顺还不足以战胜困倦。
本来是很瞌睡,回到自己房里洗漱一下,却又不困了,她独自一人拆掉缠在胸前的白布,舒服躺在床上,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那个坚硬的木质盒子,也叹了口气。
隔天把爹爹送走,白灵月习惯性回到酒楼,这是店面易主第一天,自然是不能开门,昨天,在白家酒楼店里干了许多年的掌柜大厨跑堂都已经全部被遣散。熙熙攘攘的街上,只有这间冲着街角的酒楼显得有点寂寥,棕黑色的门窗全部关着,不经意间似乎有一些森然。新的招牌已经挂了上去,用块红布遮着,她抬头看看,暗运掌风,红布迎风扬起,下面招牌的名字就被看到:天堂居。黑色木板上三个凌厉的行书,她只看到一眼红布就又落了下去,可是这个名字和这种字体,都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信步从后门进入,来往一些工人模样的,正在搬东西,有人指挥,也有人注意到她,却都只是用眼角瞥瞥,没人上前说些什么,就任由她自己走上二楼。大堂里也是在安排东西,来来回回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四周几个雅座的门全部开着,她随意望向一处,与一个人的目光相撞,忽然愣住,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奇异感觉,一切都像是前世就安排好的。
白灵月在后来的回忆中反复重复这一眼,只是一个瞬间,就注定了她的一生。
这人颀长身材,穿一件淡青色长袍,领和袖的纹饰做工相当精细,星目剑眉,菲薄的嘴唇微抿,面色不似读书人的白净,却也不是习武者那一种粗犷,更不是商人的市侩,明明还是青年人,却有一种过分老成的深沉,头发用上好墨玉簪簪着,手里拿了一把折扇,像是某家的贵公子,散发出的却不是普通的贵气,而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器宇轩昂。这个人周身的气场太特别,她的目光好像被他黏住松不开,内心被吸引和震撼,回到子安城中两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能惊动自己的气场。而他显然也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同样在注视着她,目不转睛的,两个人的目光中都有一些探究,却不仅仅是探究。
“白兄,来,我给你引见我大哥!”显然她根本没注意到龙彬就在这个人身边。
她于是向着那个方向走去,目光仍然离不开这个人,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触动,明明是个陌生人,却又很熟悉,而他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目光,更鼓励了她这种想法。龙彬并没注意到异样,兴冲冲介绍:“这是我大哥金羽,大哥,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白兄白络,此间白老伯的公子。”
“小弟白络,幸会金兄。”她醒过神来,拱拳。
“幸会。”他的笑很奇怪,似乎洞晓了一些什么。
白灵月不是普通人家关在绣楼里长大的女子,在师父身边不仅学习武艺和书本,更学世间的道理,况且在这酒楼里呆了两年,可以说阅人无数。她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不同寻常,加上对龙彬的了解,大体明白他是干什么的,她也明白自己应该远离这种人,可是此刻的内心理智已经不多,她想要认识他,了解他,几乎出于本能。
这时楼下街上传来争吵的声音,她打开窗循声望下去,几个街头小混混正在抢一个小女孩手中的馒头,女孩破衣烂衫显然是乞丐,正在哭喊。她毫不犹豫,飞身下去还没动手,几个小混混就跑了,她转身拍拍女孩的头,给了她几个铜钱,才一点足,起身又回到楼上,抖抖身上的土气,抱歉地对金羽笑笑。
“白姑娘好身手!”金羽拊掌而笑,“姑娘的侠肝义胆竟然能够诉诸如此小事,不得不令我们这些真正的男儿身惭愧!敢问姑娘芳名?”
她心下一惊,他居然可以如此轻易看出她的性别!须知她男装多年,男装比女装来得自在,声音举止都已经成为习惯,甚至身上的气味也是偏于男性,应该没有明显破绽,他是怎样做到的?可是心里似乎又很了然,如果这世界上能有一个人轻易识破她,也该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想法来得突然,而又自然。
“姑娘?大哥,白兄虽然细致了一点,但确是男子,与小弟相交多时……”龙彬错愕。
“小女子白灵月,在金公子面前造次了。”她打断龙彬的解释,低头行礼,“灵月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谈不上侠肝义胆。”
“白兄,你真的是……”最吃惊的当然是龙彬,而此刻根本没人理会他。
“白姑娘谦虚了,敢问姑娘年方几许?家里还有什么人?可许了人家?”他问得倒也直接。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忽然竟慌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的面色那么柔和,目光里面的温度似乎烫伤了她的眼睛,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他造次,急急收回目光,回答:“灵月一十有八,家里只有一个爹爹回了乡下,从小和城北黄家指腹为婚。”句句实言。
“黄家?姑娘认为这门亲事合适吗?”
“婚姻之事,最重要的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合适。”她的极限也就是这些了,虽然被他看出来是女儿身,但是低眉顺目装作一个小女儿样,她做不来太久。目光犀利地回视他,所幸抬起头来恢复习惯的姿态,说:“想必龙公子也和金公子说过了,灵月想要继续留在酒楼中,灵月有自己要做的事,而且还可以照顾酒楼周全,不知金公子意下如何?”
“白姑娘愿意留下,是给金某脸面,怎么能说不行?”他直视着她,笑笑,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我听说白家酿的酒在方圆几百里都非常有名,传说中的百年陈酿堪比琼浆玉露,品过之后终生难忘。正好金某也有品酒的癖好,不知道白姑娘能不能成全在下的不情之请呢?”
她同样直视着他,面色不改,答:“品酒这件事,和婚姻一样也需要缘分,如果是合适的人,必然会品到合适的酒,不可操之过急。”
他微笑颔首,看她的目光更多了一层探究,问:“姑娘刚才说有自己要做的事,金某可否问一下,是什么事?”
她毫不躲避,回答:“我要等一个人。”
他眼睛里面的光明明灭灭,她忽然心生不忍,这样说,似乎是要等情人,而她竟然不希望他这样误会?不自觉又收了目光,再回视,他的双目又恢复为一泓深泉,平静无波,只道:“刚刚见姑娘身手了得,可愿意和金某切磋一二?”
“金公子请赐教。”
龙彬跟在这两个人身后,只觉得背脊发凉,先是得知自己认识了一年之久的白兄弟是女儿身,再是自己大哥的一连串反常表现。他跟在金羽身边已经很久了,一直认为大哥是谨慎持重的典型,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多问一句,特别是对女色,一向没什么兴趣,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这样好奇,更没见他用那样的目光看过谁,现在竟然还要比武!白灵月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刚刚两个人直视着,那空气里的小火星,简直要呲呲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