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二十四年,是隆光王朝的第二百六十四个年头,秋初的天气干燥,阳光明媚天高云淡,这样的天气应该有个好心情才对,可是酒楼上凭栏的白衣俊公子却毫无笑意,满脸心事。白灵月伏在自家酒楼的栏杆上向下望,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荣景象,但空气里却隐约可以嗅到山雨欲来的土腥气味,使人心中惶惶不安。
“月儿,你当真考虑清楚,不要和爹到乡下去吗?现在这世道混乱,留你一个女孩子家,爹不放心啊!”身后,年迈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苍凉,这是他们第无数次提到这个话题。
“世道不好,爹就回乡下躲一躲好了,爹对女儿,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她回过头试着对自己的爹爹微笑,举步上前,想要宽慰老人,却感觉力不从心。
“月儿你自然和别家女儿不同,可做爹爹的担心总是难免。”老人垂头,似是有一些悔意,这懊悔的恐怕有很多事。
“爹爹放心便是,女儿过年一定到乡下去与爹爹团聚。”她最终做出让步。
“也罢也罢,”老人挥挥手,“这个酒楼我已经卖掉了,你以后专心看着酒坊就好,只和老主顾做生意,女孩子家一个人,切不可像从前那样整日抛头露面,更不能惹事。灵玉那个丫头,你也要照顾好,她家里是不打算管她了,如果有人提亲,你看看门当户对人也不错,她要是愿意你就做主把她嫁出去,嫁妆也不用小器,只要告诉你叔叔婶婶一声就行。若是安排妥当,过年到乡下去,最好就不要走了……”人老了总是比较罗嗦一点,何况白家老爹自从结发之妻死于难产就再没续娶,已经习惯了当爹又当妈。
“爹爹放心,女儿自当安排周全。”白灵月脸色不变,没有更多话。
他被女儿截住了话,愣一愣,接着说:“黄家前些天派人来,说是黄公子的意思,这次考举他若是及第,便来迎娶你,你……”
“这些事情女儿自会处理。”她不愿听下去,扭头继续向外望。
听到爹的叹气声,她心里觉得替他无奈,本来只是心疼女儿没有娘,想要让女儿学一点防身的小本领,却阴差阳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白灵月没怎么受过世俗教育,一身武艺不说,还满脑子都是她师父教给她的怪想法,当爹的完全没办法替自家闺女做一点主。
“既然是不辞而别,定然就是不想回来了,你又何必等下去呢?”虽然觉得这个话她不爱听,当爹爹的到底还是说了。
白灵月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难过,只是淡淡回过头:“女儿,有女儿必须做的事情。”
老人摇着头再次叹气,最终还是下楼去招呼客人了。白灵月心里也有点酸,虽然她在心底里和爹爹并不亲,从六岁到十六岁,只能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很难像朝夕相处的父女一样有感情,可说到底他也是爹爹,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伤心。但有些事情总难两全。
白老伯走了没多久,就又有人来敲这个小隔间的门,她起身去开,心里已经料到是谁,果然,一袭青绿色学子长袍一脸书卷气的青年站在门前,行了个礼,叫:“白姑娘。”这就是和她有婚姻之约的男子,黄琮。
“黄公子。”她向外看了看,觉得附近应该没有人看得到,也只好回礼福了福身,闪身让他进来。由于常年着男装,这些女孩子的礼节她非常不习惯,动作别扭。
“白姑娘,小生这次上京赶考,如若金榜题名,必然回来迎娶姑娘,如果不能得中,将在京城落脚准备下次考试,还请姑娘等待一两年。”青年学子打扮的黄琮不抬头,还是拱着手,规矩里面有一些迂腐。
她坐了下来,看着他,有点无奈。据说黄家的老太爷,也就是黄琮的爷爷,有一次独自外出,在路上忽然晕倒了,是白灵月的爷爷挑着担子卖酒回来看到了,才救了他一命。后来两个人就有了点交情,那时候两人的儿子都已经定了亲,于是约定以后如果孙子辈上有一对儿女,就要当儿女亲家。本来是老人的戏言,黄琮的父亲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太当真,老人们相继过世两家走动并不多,白家是卖酒的,黄家是书香世家,黄家也并没有按照习俗给过白家彩礼之类,这件事情眼看就要过去了,谁想到黄琮听说之后竟然当真了。
“黄公子也知道,灵月家教不好,不知道如何做书香之家的媳妇,而且也有耳闻,黄家老人对我并不满意,这次黄公子如果能高中,这子安城里谁家的女儿你娶不到呢?又何苦执着于灵月这样的村野鄙妇?”她放低身段推辞。
“白姑娘此言差矣,白姑娘是女中丈夫,学识心胸都不在小生之下,实乃难觅的佳偶,能娶到姑娘小生一生足矣,实不相瞒,小生已经许下心愿,这一生非姑娘不娶。”他抬起头来,表情认真到固执,在一张向来温和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她也被他严肃的目光吓了一下,但马上就镇定了,淡淡答:“对于灵月来讲,婚姻的事情是要看缘分,如果公子高中归来,灵月还在这楼上卖酒,自然应该履行婚约,但如果已经不知去向,也就说明你我没有缘分。”
“好的,一言为定,如果归来,姑娘还在这里,你我就结为百年之好。”
“一言为定。”
他出去之后,她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或者荒谬,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私定终身?其实根本就是在敷衍他,他赶考回来她肯定已经不在了。可是她会去哪里呢?这个问题袭上心头,她猛的一惊,其实不知道,只是觉得以后,自己不会守着这个酒楼或者家里的酒坊过一生。她会有,非常不凡的一生吧,虽然自己并不非常愿意。
黄琮其人,其实也不能说简单,他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而他也是家里面的骄傲,子安城里这一辈的学子,数他学识最好最有济世之心,老先生们全都非常器重他,认为如果有一个人高中,也应该是他。白灵月第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不太一样的人,何况他们曾经有过一场论战。那是两年前,她回到子安城爹爹身边不久,无所事事,依然按照从前的习惯着男装,每天在酒坊里面帮忙,再就是在酒楼里面闲坐,一来酒楼是个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她觉得有意思,二来酒楼里一些小麻烦她也可以顺便帮忙处理。有一天一群学子打扮的人在大堂里面喝酒,喝得多了一点高声讨论起治世之策,大家对黄琮的论调都非常佩服,她却认为不过尔尔,没忍住就跟他论起来了。事后她也有些后悔,其实没什么可论的,无所谓对错,只是立场不同,她的立场是苍生,他的立场是朝廷,她的立场是师父教育的,他的立场是从官学里学来的,都已经根深蒂固,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但是也算不打不相识,两个人成了朋友,若单说才华,两人不分伯仲,有挺长一段时间,他都当她是君子之交,那也算一段挺不错的时光。不过后来事情败露了,他家里人告诉他白家只有一个女儿,而且还跟他指腹为婚,事情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很好,白灵月清楚,不是普普通通的好,可惜还不是她想嫁的人,那么她想嫁的人呢?与她不辞而别了?她不很清楚自己与师兄郑洛之间,到底有一些什么,毕竟朝夕相处十年,一个照顾她疼爱她的兄长,或者更多。可是他连跟师父都没有道别就不见了,她现在如果再见到他,想要对他说的话,恐怕就和儿女之情无关了。手轻轻抚向腰侧,停顿片刻又拿开,连爹爹都认为她是在等他回来,但在她心里面,她只是有话跟他说,没有想过更多。
事实上,对于白灵月这样的女子来说,儿女私情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太阳西斜,火烧云在天边铺撒长长的一片,她动身回酒坊,就算身手已经接近绝顶高手,白老伯依然固执女儿要在天黑之前回家,她也不好违背,乖乖去和爹爹道别。
“白兄。”前脚踏出酒楼,后脚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龙彬,白灵月抱拳一下,两人并肩往回走。
龙彬身材中等,也要比女扮男装的白灵月高出小半头,可是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大眼睛轻眨,清秀中倒显得更年幼,身上一件淡黄长袍,头发用同色布带扎起来,几乎没人相信他的年龄已经二十朝上,而且在从事一些危险的活动。
“龙兄把我家的店盘下来了?”白灵月知道他一直在与爹谈这个事情,而且知道他盘下店来不是单纯要做酒楼生意。
“正是,以后还要有劳白兄多送些好酒过来!”
“这个好说,只是白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容我继续留在酒楼中,兄台也知道,我暂时没处可去,留在酒坊实在无聊!”
“这个应该没问题,过几天送走白老伯,我大哥会来店里,他才是真正的店主,到时候为白兄引荐便是。我大哥也是惜才的人,如果白兄留在酒楼,我们以后连家丁都不用养了!”为这个玩笑,两人都大笑起来。
这时候街上有人抢劫,一个小媳妇模样的女人喊着,踩着小脚徒劳地追着前面偷了她的钱袋飞跑的小贼,白灵月闻声,看清形势加快两步,起身就落在小贼面前,轻松拿过他手里绣着花的女式钱袋,顺便把他的手拽脱臼,这才迈着四方步走到少妇面前,说:“街上人多眼杂,小娘子以后多加小心。”说着把钱袋举到她面前。
小媳妇脸马上就红了,头深深埋下,小声说着:“多谢公子!”却不接钱袋。
哦,男女授受不亲!她怪自己忘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举动,看在别人眼里,大概是有一些轻薄吧?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马上过来拿走钱袋,还瞪了她一眼。做好事还没好报,她失笑,拱手施礼:“小生孟浪了!”
这样的小风波,她是经常遇到,既然自己有能力管,就不能袖手旁观,她从来不会把那些小偷强盗地痞或者打女人的男人送官,但是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一点惩罚。子安城里的百姓,其实或多或少都知道白少爷这个乐于助人但是又有点轻薄的名声。
“白兄,你似乎特别喜欢帮助年轻女子。”龙彬过来拍拍她的肩。
她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他:“人不风流枉少年嘛!”说完两个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