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残月,千寻踏着满地的银色光影,迈出了景仁宫的大门。
“这些日子多亏了姑娘的耐心劝解,奴婢在这里谢过姑娘的大恩大德了。”锡芜送千寻到门口时,感激道。
千寻看得出来,锡兰和锡芜都是忠心伺候宝儿的,想必这与宝儿平日里宽厚待人也是分不开的。宝儿也实是幸运,能有她二人相伴于左右,许是想起了以前伺候过她的彩雀,千寻有感而发道:“凡事有因必有果,只要心无旁骛,今日所种的善因,到了他日也必能结出善果来。”
锡芜微笑目送着她离开,暗自猜测着她这句话的深意。踩着满地的落叶,脚下传来沙沙的响声,千寻随口轻吟道:“谁言别后终无悔 ,寒月清宵绮梦回 。深知身在情长在 ,前尘不共彩云飞。”
音落,一抹细长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身黑色的袍子越发衬得眼前之人骨瘦如柴,一双美得妖冶的眸子里,冰冷中夹杂着一抹柔情。此刻,他只是与她相对而视,谁也不愿打破此刻的沉默,或许仅仅是这样彼此对望着,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无比幸福的。至少此刻的他们可以什么也不去想,只需单纯得享受这份静谧而又短暂的美好。
他朝她慢慢走近,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虽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她起初只是轻微得抗拒与挣扎着,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贪恋这怀抱里熟悉的味道与温暖。
“千寻,是你吗?”沙哑的声音随风飘进她的耳畔,只觉无限凄凉。
千寻狠了狠心,语气中尽量平静地听不出丝毫慌乱与掩饰:“王上万福,奴婢披霞宫婢女千千。”
半晌,他似是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不在了,原来她早已不在了。”
见他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夜空静静的发呆,千寻福了福身子,低声道:“王上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
南宫奕朝她摆了摆手,依旧无言得望着远方。千寻刚一转身,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女子了,可是每每与他正面相对,无奈却要装作陌生人一样。这对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来说,何其残忍?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南宫奕脸上的表情,痴缠,怅惘,忧伤,迷离。交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
千寻频频造访景仁宫让年贵人心中颇为不快,但她却一直隐忍着不曾责怪千寻半句,这让千寻心中很是不解。年贵人的狠辣,她不是没有见识过,看到宝儿那样的态度,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只是她不懂南宫奕为何一直这般纵容着她,对她的所作所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实在不像她所认识的南宫奕。
时近寒冬,温度骤然下降,后宫中人闲暇之时大都喜欢躲在屋里,磕磕瓜子,唠唠闲话。千寻却是他们之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经常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发呆,一遍遍的回忆着曾经所发生的一切。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回忆从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管那些回忆中夹杂的是酸甜苦辣,亦或是其他,但也总算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若失了这些,生命纵然再光辉灿烂,也显得有些不完整。
今年的冬天好像较往年来的稍早了些,千寻不禁抬头看天,只见天色晦暗,云幕低垂,不一会儿空中便飘起了无数的雪粒子。那雪又急又密,不多时,远处的屋檐上,已经覆上了一层霜白。脚下的青砖上,也似泼洒了一地的面粉,白花花的一片。寒风夹着雪粒子,一下下飞来打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些生疼。
千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手中呵气,只是身子仍是冷得瑟瑟发抖。这样恶劣的天气,大家都躲在下人房里,听年长的宫女讲些个前朝发生的故事。偏偏她因为独来独往惯了,难免被众人所排斥。
这不,本是应由小太监送往李总管处的东西,却差使了她去跑这一趟。出门时,雪还下的很小,才走到一半,却飘起了鹅毛大雪。此刻她的脸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睫毛上覆着一层晶状的雪粒子,长及腰间的发丝也已冻得硬梆梆的。脚下的棉靴不知何时已湿了大片,黏在脚上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是雪地路滑难走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千寻只觉这条路竟比平日里长了许多,仿佛总也走不到头似得。行至一条僻静之处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栽倒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上。此刻的狼狈样真是让她懊恼不已,可生气归生气,在后宫里面,从不会有人去顾虑一个下人的感受。
千寻将东西交到小太监手中时,全身已经快要冻僵了。小太监瞧见她这般模样,顿生同情道:“此时雪下的这样大,你还是先进屋里暖和暖和再走吧。”
千寻笑着朝他道了声谢,然后抖落了衣服上的雪花,这才进了屋。虽说这里远远比不上主子们所住的宫殿,可跟外面这天寒地冻的世界相比,已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屋内只点燃了一根蜡烛,烛光微弱,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将她的视线吸引到了屋内一角。床榻上一个满面病容的中年男子,正带着强烈的戒备之意盯着她看。一身灰布棉衣套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很差,眼神却并不浑浊。千寻认出他就是前些日子被自己吓到的李公公,只是此时再见,他的眼中已无半分恐惧的神情,眼底深处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看他欲言却止的样子,应该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小方子,去帮这位姑娘煮碗姜汤去去寒。”李公公强打精神道。
小方子应声而去,李公公这才打量着面前之人道:“多年不见,想不到老奴在临死前居然还能再见您一面。”
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却让千寻心头感受到了莫名且巨大的疑惑。看李公公的样子应是有事情要告诉她,可她如今身份尴尬,是应呢还是不应呢?徘徊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道:“李公公有话就请讲吧。”
李公公眼中露出一丝宽慰:“一切都是老奴的报应啊!”
千寻心头一震,却听李公公继续道:“先王死得时候,老奴并不在场,可事后却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了假话。老奴记得那日最后一个去看先王的人是王后,王后当时只吩咐奴才在外面候着。等到王后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交代说先王想要一个人静静,结果,结果没多久先王就驾崩了。”
李公公说完这番话之后,眼神仿佛变得清亮了许多,他说:“这下,老奴终于有面目去见先王了。小……”他伸出枯瘦如柴的胳膊指向屋外,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