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韩萧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照吁口气,打开罗汉果的包装袋,泡了杯茶。罗汉果是老中医送的,做律师的费嗓子,费嗓子是次要的,费心才是真的。
罗汉果在开水中浮沉,甜丝丝的,却有一股药味。
这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无缺的,包括决定。
她为伊程方辩护的初衷,即是当初和白天鹅做交易,让伊程方为白天鹅“脱罪”
那件事,韩萧音尚不知情。在为韩萧音着想的如今,王照希望她永远不要知情,一旦东窗事发,即便触犯不了法律,那也是个执业污点。
韩萧音做错了什么呢?她还那么年轻。
在混浊的商业社会里,一个人对另一个真的好,大抵是并不在意对方理不理解,接不接受的。
就像施长信对她。
杯中的水由浅咖色变成了深棕色,罗汉果泡碎了,王照看了眼时间,再等一会去会见伊程方吧。
她不自觉地联想到和齐慧娴、李校长的聊天内容。
住在同一屋檐下,三人话渐渐多起来。
会聊到家乡的天气,齐慧娴说王照读书时,逢到下雨天,假如忘记了带伞,那雨落到衣服上,淅沥沥的白点子,硫酸雨,回家得立马洗头洗澡换衣服。
王照完全不记得了,齐慧娴印象中的王照的孩童时期,跟王照印象中的孩童时期,根本对不上号。
想必当被催促,甚至被吼骂着去洗澡,去做任何事时,她留意的只有内心里的伤痛,硫酸雨的外在破坏,哪及一个少女的自尊心遭受伤害来的严重。
李校长提起齐慧娴学过不少的手艺,按摩,缝纫,做拉面,考了育婴师证,当过几个月的月嫂。最后带的那个孩子睡觉要整晚抱着,一放下就醒,她整整一个月夜里没睡过觉,肩周炎发作,疼的右胳膊都举不过腿。
齐慧娴就想着月嫂不能再干了,熬夜赚的钱多,但要是胳膊费了,谁给小团子做饭啊。
而王照根本不知道齐慧娴曾做过这些,也没关心过。
她想着,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水,曾经的同一屋檐下,是无话可说的“同居”关系。
然而不经意的,当齐慧娴提到江南是个好地方时,孙校长赞同道:“确实好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气。”
他们的意思像是想在江南住下来了,他们爱这座城。
或许是因为爱这座城里的某个人。
想着他们和乐融融的样子,想着他们以如此平和的姿态,永久地陪在自己身边,那荡起涟漪的伤痛便在慢慢闭合。
王照不明白为什么她跟过去不计较了,她一点都搞不懂的,她是矛盾的。
手机响了,是陈跃龙打来的。
“陈总,不好意思啊,韩萧音经验不足,给你捅了这么大一个大篓子,没影响玩具店的销售业绩吧?”
“不要紧,不要紧,玩具店本来就是开着玩玩的。”
言下之意到底是影响的,王照笑道:“知道陈总家大业大,那谢谢了。”
“跟我还客气,嗓子怎么了?”
“没事,话说多了。”
“晚上一起吃饭?给我个关心你的机会。”
“今天不行”,王照顿了顿,道:“晚上我要照顾男朋友。”
“男朋友?你有男朋友了?”
“怎么,陈总认为我应该找不到男朋友?”
王照故意发出爽朗的笑声,陈跃龙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哪里哪里,像王律师这么优秀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啊。”
“一个普通男人,比不上陈总。”
“王律师真会开玩笑,什么程度的男朋友?”他不甘心地追问着。
“要结婚的那种,我每天开导别人别在感情中受了蒙骗,当然要以身作则,不能欺骗对方的感情,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可是在试探法律的惩罚力度啊。”
“王律师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结束了单身,以后有的业务就不好办了。”
他说的很隐晦,王照理解的很透彻,却笑称道:“陈总放心,恋爱不会降低我的智商和业务能力。”
陈跃龙干笑了一会,找了个借口把电话挂了。
王照缓缓放下手机,他打电话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为了得到她的歉意,然后让她被他的宽容大度感动?
瞧瞧吧,男人想通过各种方式征服女人,却又懒得升级拙劣的手段。
看样子,在他那的业务的确要不好办了。王照梳理了一遍和他的法律事务往来,他实际控股的一家装潢公司和另一家公司的合同纠纷尚未解决。
王照准备把这起纠纷交给韩萧音处理,这么做不光因为韩萧音熟悉详情,解除“师徒”关系后送助理几个案子,是敬诚所里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今天和陈跃龙聊起这个话题了,王照想跟他打个“招呼”。
但手机铃声一直响,他不接。
打他办公室电话,秘书接的:“王律师,陈总在开会。”
无法挑剔的理由,却是第一次发生,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王照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
这样也好。
王照在心里下定论,执着自由,不再与他人逶迤,必将要面临一些失去。
她不再纠结,起身经过韩萧音的办公室,韩萧音正半侧脸面向窗户打电话,带着哭腔。
王照的脚步没有迟疑一下,在成长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
在律所门口碰到了一个男子,男子向她打听:“请问韩萧音在哪间办公室?”
王照打量他的紧张,看他的年纪和眼神里流露出多日未相见的迫切,以及手里拿着的花束和巧克力,大概即能猜出他是谁了。
“是韩萧音叫你来的?”
“你是?”
“我叫王照,以前是韩萧音的指导老师。”
“我叫季冉,是韩萧音的男朋友。”
“你来找我兴师问罪?”
“是我们韩萧音做错了什么吗?”
他似乎并不知情,王照道:“韩萧音没跟你讲吗?”
“没有,听说她回来了,我约她出来看电影,她在电话里一直哭,我不放心,赶过来看看,她怎么了?”
“我把她开除了。”
季冉怔了几秒:“萧音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
“做律师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学法律的技术不是最重要的,经验才是,你要带着她多经历真实的人生,否则别做律师了。”
“你说得对,干我们这行的也这样,看着每天舒舒服服的人,其实过得并不舒服,每天不舒服的人,突然哪天就舒服起来了。”
王照一笑:“韩萧音是个好姑娘,你要善待她。”
“我会陪着她历经风雨,不会让她做温室里的花朵。”
季冉朝王照微微鞠了一躬,涵养和风度尽览无疑,王照庆幸韩萧音找到了为她披荆斩棘的男人。
她站在原地,望着季冉年轻的背影健步如飞,惶惶然生出细微的忧伤,忧伤被偏执耽误的青春里,在似水流年的虚无中,错过的那些人和那些情。
到了看守所。
“我打算以这个来说服路山海。”王照盯着伊程方的眼睛,清咳了两声。
伊程方的神色很静,从开始进看守所的情绪失控,到今天淡若浮云,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内心真正经历了什么。
王照觉得她今天格外的美,犹如坠入人间的仙子。
“算了吧,他不肯帮忙我不强求。”
王照在桌子上敲动签字笔,向伊程方提出的即是那个万不得已的办法。她将一切全盘告知了伊程方,路山海“抢”走了路向往的入学机会,王照企图去跟他谈判,毕竟通过见不得人的方式“上位”,是如今风光无限的路山海必定想抹掉的过去。
王照不敢保证路山海一定会答应做伊程方的保证人,可面对这个心肠比石头还硬的父亲,除了更严重的“威胁”,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不想麻烦你的父母,又不愿麻烦前夫,那你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就出不去吧,我和路山海夫妻一场,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的命中注定,我不怪他,我不想再跟过去过不去了。”
“路向往怎么办?她还盼着跟你相见。”
“现在见不到我,也许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她还会谅解我,如果我威胁了她的父亲,她以后会恨我吧。”
“你恨路山海,但不想让路向往心中有仇恨,更不想让路向往知道了你的仇恨而恨你。”
伊程方点点头:“王律师,我想明白了,一个女人只有忘掉了过去,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母亲,只有我忘掉了过去,路向往才不会重走我的路。我希望我的孩子快乐,健康,有安全感,有主见,有属于自己的梦想,王律师,我这么做,还来得及吗?”
王照无言以对,尊重了她的决定,也尊重了失败。
事情看上去峰回路转,其实不过从一条难走的路上转到了另一条难走的路。
疲惫地回到家,齐慧娴夫妇已将屋子打扫干净,可能是带着感情去收拾吧,总感觉他们搞的卫生比家政舒服多了。
齐慧贤正在厨房里炒菜,李校长伴着音乐在练习舞步。他们加入了附近广场上的双人舞大军,因跳得好,舞蹈队决定派他们去参加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