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皇上进了宫殿中,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杨长风与杨幼仪,便纷纷起身,朝着身着黄袍的男人口称万岁,行礼问安。
“快起来罢,”皇上朗声一笑,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杨幼仪抬眼,两行清泪披挂在脸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想开口,但是又因为惧怕面前男人周身的威严气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什么话。
杨长风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才开口,将梁园西楼内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末了,又道:“家妹年幼无知,又心高气傲,自觉不可能输给姜家小姐,孰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才酿成大错,恳请陛下责罚。”
皇上笑了笑:“朕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是如此,”他看着地上跪伏着的女子,如风中摇曳的花枝,缓缓道,“小女儿心性罢了,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此事就此作罢,转告杨将军,无需忧心。”
本来他是该生气的。
红珊瑚树是邻国贡品,而他惦念杨家一门忠心耿耿,这才借着老太君生辰为由,将珊瑚赏赐下去。却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如此胆大,竟将这珊瑚当成了赌注,还输与了旁人。
这不是你摆明了不将他放在眼里?
可是有淑妃一番轻言细语在前,两个孩子认错的态度也诚恳,再看犯了错的小姑娘,也是一副吓得够呛的样子,他心里再大的气,也能消下去了。
杨幼仪与杨长风两人,自是千恩百谢地叩首。
……
姜蘅在芳汀苑里对着那尊红珊瑚看了好几天,总算看厌,让人收拾收拾捡到了库房里去。
沾衣站在姜蘅身边,为她捶着肩膀,轻声劝道:“您既然看厌了这红珊瑚,不如便让下人们送还给杨家?”
送回去,便能保全姜杨两家的情谊,也能让姜蘅得一个好名声。
姜蘅翻书的手一顿,看向窗外盛开的白梅花,道:“不可能。即便看厌了,那也是我的东西,断没有送还的道理。”
沾衣于是噤声,不再说话。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姐要这般咄咄逼人,有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总好过处处结怨结仇强吧?
似是看出来沾衣在想什么,姜蘅难得开口解释:“姜家不比杨家,背后没有大树可乘凉,也没有百年底蕴奠基,你以为我将这珊瑚还了回去,就能化敌为友,得到杨家和旁人的尊重?”
“不,他们只会觉得我果然出身小门小户,看起来强硬,实则也不过如此,再怎么傲气,事后不也要低头?拼力赢来的东西守不住,会更让人瞧不起。”
一旁正在收拾,打扫屋子的空翠,烟翡听见她说话,也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看着她。
姜蘅长叹一口气:“有人说玉京是名利场,准备好你所有的积蓄,有胆识,有魄力,有手段,便一定能挣个盆满钵满,出人头地;也有人说玉京是座风月场,身在其中的人,醒也无妨,醉也无妨,反正所见所得也无非白骨红颜,权势地位。”
“但是等真正到了这其中,你才会发现,这是斗兽场,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更能豁得出去。要脸面,好名声的人退而守成;舍得下,放得开的人进而登高。”
“不必卑躬屈膝地讨好谁,更不用放低姿态仰望身居高位的人,待你走上去,自然有人蜂拥而来,等待你的青眼。”
她说完,又低头去看手上的书。
沾衣喟然道:“奴婢不该多言的。”
她总以为这位小姐年纪尚轻,少不更事,这才忍不住开口提点,却未曾想过,是她眼界短了。
姜蘅翻了一页书:“无妨,我知晓你是为我好。”
说来可笑,来到玉京之后,她竟然也就只能从身边人的言语里感受到少许温情。
这分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春荫河的水她掬过,章台路边的柳枝她攀折过,玉熙街的云鬓青酒她饮过,城外青山上的妙华寺她拜过。
可如今再看,却只剩下物是人非四个字了。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究也随着两年前的东流水一同淌远了。
收回思绪,她又笑了笑,恬静地看着窗前的梅枝,起身探手折了一枝,插在案头的银累丝花瓶里,轻声道:“我喜欢听的。”
沾衣垂眼,转身舀了一小瓢水倾进花瓶里,随后才小声道好。
“走吧。”墙外顾远洲看了衡暝一眼,掠身飞上小院墙头,而后几息功夫,便出了姜府。
衡暝无奈地望了一眼窗下的人影,又转头看了看自家殿下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今天这一刻,深刻认识到侍卫不是个好做的差事。
上回爬墙也就罢了,这次居然还缩在人家姑娘院子里听墙角,得亏做这事的是他家殿下,要是换个男的,谁不唾骂一句登徒浪子,采花淫贼?
等出了姜府,衡暝很快意识到自己迎来了侍卫生涯中的一大难题:殿下不见了。
他本来是负责护卫殿下安全的,如今需要护卫的人都不见了,衡暝觉得,照他家殿下再这么玩下去的话,很快他的项上人头也得不见了。
好在两人也算是相伴十数年,费了一番功夫之后,他总算想起来殿下可能会去的地方,果不其然,就在春荫河畔,找到了人。
他走过去,挠了挠头:“您怎么了?”
在很小的时候,殿下就是这样,有什么想不通或者难过的事情,就会到这里来坐上一坐。
上一次来这里,衡暝记得,是两年前皇后娘娘薨逝,他陪着殿下在这里坐了一整夜。
夜尽天明,少年眼里的泪水总算流干,然后他开始渐发地沉默下去,也开始在这玉京城里展露锋芒,终于长成如今这般芝兰玉树,清正端方的模样。
顾远洲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仍旧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看。
河面上漂浮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花灯,还有一些枯枝落叶。
衡暝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这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看着顾远洲沉默的模样,他又不敢轻易开口,只得陪着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