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挽髻,唇轻点而红,李云殊巧手飞扬,片刻之间脸色莹润,妆容美艳,不见半点哭过的痕迹。她环顾起整个凤栖宫,依旧华贵精美,却物是人非,温情难再。
她去了冷宫之后,这里会迎来新的主子,不知皇后的封号会落在哪家的女子头上。只不过这已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了。
夜幕褪去,霞光初现,李云殊优雅起身,只觉心里的泪都流尽了。
她挑选了生辰晚宴上那套雍荣华美的宫装穿在身上,身姿曼妙轻盈,如一只骄傲高贵的火凤,光滑的铜镜里映射出女子的艳光四射,美丽逼人,惟独没有一丝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显得黯然无光,如一汪死寂的枯泉。
李云殊认真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嘴角扬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
盛夏时节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她如在幸福的云端。到了初秋,她成了冷宫废后,皇上对她避而不见。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这般煎熬。
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纤纤手指触碰到置于锦盒内的那只栩栩如生的玉凤,凤嘴上衔着的珠子不知何时丢了,留下空洞洞的一小个凹块,失了完美。她长叹一声,这是皇上命能工巧匠为她用纯金打造的玉凤,翩然若飞,华丽绝伦,世间只此一件。她本深觉可惜,可转而一想,如今皇上对她情意不再,她还计较一颗珠子做什么,心便跟着释然了。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她享有无尚殊荣,自然要有承担常人所不能承担之事的勇敢。
李云殊轻轻合上锦盒的盖子,掐断了残存在心中的眷恋和不甘。不是如此,又能如何?
屋门就在这时不期然被人推开,望着皇上清远如山的身姿,李云殊硬是咽下满腹的悲戚与不舍,朝着他盈盈一拜,行礼中带着官宦子女与生俱来的骄傲,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迟迟不肯抬头起身。
只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她不想留给他的是卑微和狼狈。她是他的皇后,她曾全身心爱着他,立誓要助他守护这片江山。即使他利用了她的爱,以温润的假想和虚假的宠爱迷惑了她的心,可是在她心里抹不去这份爱恋,她爱他,至死不渝。
皇上朗然立在晨曦的逆光中,身姿挺拔如青松,眼神幽邃似暗夜下的深海,他看着女子骄傲地挺直上身直跪在地,笑容温润如玉一如往常:“云殊,还记得你与朕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么?”
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柔地低声唤着她的闺名,就是这份清远温和让人看不清摸不透,李云殊只觉得寒意在背。他们初次相识的情景,她怎能忘?!她怎会忘?!
似乎这份回忆令皇上的心情极好,他扬着微风般清朗的笑意吐字道:“那时我还只是无人问津的二皇子,父皇虽注意我,但始终不曾委以重任,他的儿子太多,太子又有外戚支持势力稳固,我并无胜算。”
“权势的滋味很诱人,借着它我能保护自己和离,也能将天下玩转在手掌之间。楚熵资质平庸,却依仗着嫡子的出身荣宠一身,我不甘心。于是我想方设法攀上了李丞相。”
“你爹起初拒绝了我,直到我设计陷害楚熵让父皇对他大失所望,你爹才同意与我结盟,暗中支持我。自古朝堂与后宫密切相关,为了笼络你爹让他安心,我买通了在你身边服侍的丫鬟,直到你我在丞相府中相遇。”
李云殊瞪大双眼,难以置信,胸中泛起连绵不绝的悲凉之情。他们那段相遇相识的景象是她深藏于内心的珍宝,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是别有用心接近她,假意爱上她,只为了争得父亲长久的支持?
她几乎浑身发颤问道:“是红玉?“她最信任的侍女就是红玉,除了红玉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利用价值?可笑她自以为擅长后宫经营,却连身边的人被收买都没能察觉。
皇上并不否认,李云殊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哀悯,只道:“你的侍女一直都对你忠心不二,红玉没有真的害你,只是顺着你爹的意思助你入宫,成为皇后。 “
李云殊惨然一笑:“她若真是对我忠心,我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红玉一去不回,就是最好的说明,她的忠心,并非对她。红玉从她为入宫前就跟着她,她自问待她不薄,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收服了她?看来她今朝失势是早已注定的事。
她涩然的笑容让皇上一震,艳丽优雅的妆容掩不住她的苍白和绝望,即使身着那套贵气逼人的华美宫装,她也再不是他记忆中才貌双全举止得体的女子。她的心狠和毒辣,令他心寒。
皇上继续道:“你我初识,我正在丞相府上做客,你大抵是受了李丞相的训斥,很是伤心,与我擦身而过时,连随身带着的丝帕都落在了地上。我那时想,这么冒失的姑娘哪里是那个名动京城的深闺淑女。我弯身从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拾起丝帕,快步上前拦住了你,我将丝帕还给你时,对你说过一句话,不知你可还记得?“
皇上的眼神一丝一丝冷淡下去:“我说,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那个为你拾帕之人。”
记忆的闸门打开,直直扑面而来,压的李云殊喘不过气来。皇上三言两语勾勒出的画面她穷尽一生都难以忘怀。胜雪的梨花树下,一个俊朗温润的少年浅笑着看着她,目光和煦如初阳,她愣在当场,不知他想做什么。
他开口的声音朗然如诗:“姑娘,你的丝帕。“绣着梨花的丝帕轻柔地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随着微风扬起一角,美不胜收。他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
李云殊无声地流着清泪,几近麻木的心又剧痛起来。
“我以大婚之礼迎娶你,想着只有你这样的女子能够与我比肩而立,纵使我不爱你。你是个很好的皇后,打理后宫井井有条,处事细密周全,真正是我的贤内助。所以即便你一直无所出,我也宠着你。“
“直到你瞒着我用计陷害梅妃腹中的皇嗣,我都没有责怪你半分,只是大事化小惩处了几个宫人,甚至梅妃缠绵病榻半年,病愈后终日礼佛诵经,我也没有理会。后面发生的事,我不用再提醒你。翔儿为什么会从树上摔下来,太医只说救治太迟,回天无力。真正的原因只有你清楚。朕的皇后心机如何歹毒,连朕都不敢相信。“
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不但知道,而且事无巨细,他置身局外,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为了在最后一刻给她迎头痛击,将李家的势力一句击垮,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只手遮天,却忘了有些事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抹除不去。
皇上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颗莹润翠绿的圆珠无情地丢在女子脚边,目光凛然直逼向泣不成声的李云殊:“在你把慕容山庄的真相暗示给萱儿,差点害死绍宇时,朕对你已经连最后一丝情意都失去了,何况你还害死了萱儿。云殊,今日的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云殊看去,含泪摇头,落在手边的珠子恰恰是那支玉凤头饰上凤嘴衔着的那颗,这颗玉珠怎么会在皇上手中?她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地无力,怪不得皇上说她害死了萱美人,这真是叫她百口莫辩,只怕她现在说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多余。
“皇上,你爱过我么?“她不会想到当日嘲笑瑶妃愚蠢,如今自己却问了和瑶妃同样的问题。
皇上冰冷的眼光落在她颤抖的身上,寒意直入脊背:“朕走后,自会有人领你去冷宫,不要妄图自尽,活着才是对你的惩戒。“
他无暇理会她的绝望无助,挥袖而去,空余了一室的冷意。李云殊低伏在地,早已泪流满面,哭花了精致的妆容,他打破了她最后一分骄傲,连自尊都剥夺去了。
他说他永远都是为她拾帕的那个人,是她没有好好珍惜,绝了二人夫妻最后一点情意。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