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识甩了甩伞上的雨珠,心情有些烦躁。他不喜欢雨天,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在一个雨天里因公殉职了。他将伞放到了门外的置物架上然后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咖啡厅。
简约风的咖啡厅以灰和白为主色调,待久了便感觉自己心中的郁闷都被荡涤一空可以就地涅槃了。屋内的室温明显高于外边,但他倒更愿意在外边受冷风吹。
咖啡厅的主人叫覃离,也是他的对头。一个离奇的案件使他们结识但每一个人都想比对方先破案,所以他们只会交换一些消息。白识有渠道可以得到警方那边的消息,而覃离也收集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他今天来就是想让两人都坦诚地共享所有信息。那个犯案者在进化而且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覃离正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小口地喝着咖啡。在看到穿白色休闲服的白识推门进入后他放下白瓷杯,快步上前将表示营业的牌子翻了个面。他笑道:“想看看陈年旧案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啊。”
白识没有搭理他,两人在沉默中一同走到了吧台边并排坐下。白识将厚厚的档案袋放在了浅灰色的吧台上,问到:“你说的目击者是真的存在吗?”
覃离状似无意地看了档案袋一眼道:“当然是真的。我怎么敢骗前派出所所长的儿子呢。”
白识听到“前派出所所长”几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他和覃离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对方想知道他的家庭信息也不会有多难。只不过他现在还是没能从父亲的死中走出来。他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对那些案子那么感兴趣?我是因为我父亲,你又是因为谁呢?”
覃离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白识将档案袋给他。白识叹了口气将档案袋推到他面前。覃离打开档案袋后抽出厚厚的一摞资料,一张接着一张地仔细看了起来。
白识记得纸上所有的信息,那上面陈列出来的事件都透着诡异但没有一件被立案追查。如果不是父亲凭借着他多年来的敏锐直觉看出问题也许现在就连推测犯案者心里路程的依据都没有了。
覃离看的速度并不慢,在全部翻看资料后他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了严肃的神色。他总结到:“你的父亲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人。”透过事实看到了隐藏在其中的不合理因素,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多谢夸奖,我爸听到了应该会很高兴。他活着的时候就没得到过支持,别人都觉得他那是在浪费时间,他只能私下进行调查。”白识有些惆怅地道。
“我觉得我们手头上的事解决之后可以找徐嘉荣谈一谈。”覃离道。
“徐嘉荣?找他做什么?之后?什么解决之后?”白识有点不解。
“一个道德卫士怎么可能在杀害父亲之前不征求儿子的意见呢?”覃离将眼镜摘了下来,眼里闪过精光。
“你的意思是徐嘉荣和e有过接触吗?可是我爸没从他那儿问出什么啊。”白识的脸色变了变,“他撒谎了,六岁就能那么自然地撒谎。”
“e这个代称挺有意思的,一个无理数。不管做的事看似多么合理其实本质上都是没有理据的,真是符合那个人啊。”覃离道。
他拿过杯子,喝完了里边的咖啡。苦涩的口感在唇齿间扩散,他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在放下杯子的同时他道:“我们该去见见那个当事人了。”
角落里堆着的一袋袋垃圾,地上混浊的雨水,浓重的乌云下死寂的小巷。白识和覃离各自撑着一把伞,走在破旧而拥挤的平房中。偶尔迎面走来一个人也是匆匆而过,脸上没有一丝神采也并不对他们两个外来者有任何的好奇。
白识原本还小心地避开路面较深的积水但他后来发现不论怎样他的鞋子都脏定了,他就不再有顾忌了。白识看着始终十分从容的覃离心里有一丝羡慕。
其实父亲并没有让他追查的意思,父亲始终不认为他能耐下性子做些枯燥的调查。他其实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他想要证明给父亲看他可以抓住那个棘手的e,他其实没有父亲想的那么差劲。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他从没有放弃过拉近他们情感的尝试。可惜在他找到有效方法之前父亲已经永远回应不了了。
“到了。”覃离停在陈旧的砖瓦房的院子前面。院子是由矮砖墙围出来的,一眼便可看到院子里种了不少蔬菜,绿油油的,看似是在污浊黑暗之中唯一燃起的微弱希望。
“我们要找的究竟是谁?”白识一个忍不住问到。
“前天在附近区域发生了一起他杀案件,闪电式袭击,多处刀伤,死者的左手掌心被刀洞穿。警员开展取证调查但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被救的受害者也是一个最后见到死者的人。”覃离陈述到。
白识惊讶的同时打量着覃离。对方比他想的还要了解e啊。这究竟是个有力的帮手,还是一个伪装十分成功的威胁呢?他其实并不痴迷于破解案件,但对方实在是认真得可怕。这不禁让他多了几分重视,而且还多了一分警惕。
“黎婷在吗?”覃离提高音量问到。
那扇陈旧的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怯怯的问到:“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一些事。”白识连忙道。
女孩正迟疑着,覃离道:“受人帮助至少应该心怀感激,你说对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打了一把碎花伞通过鹅卵石小道走到了铁门边,道:“你想问什么?”她双手揪着衣服的下摆,偏头盯着墙不敢与他们对视。
“你前天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上早自习,但路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那时天还没有完全亮,灰蒙蒙的。你走在巷子里,因为四周过于安静而有些害怕。这时候……”覃离缓缓道。
“别说了,别说了……”女孩眼里有泪珠落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里弥漫上了恐惧。
“我只想知道帮了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帮了你可是却犯了更大的错,不自首的话后果会很严重。你知道的,不是吗?”覃离道。
“我,我……”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逃避了一次还要逃避第二次吗?负罪感和愧疚最后只会将你压垮,你不如现在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你这几天一直睡不好吧。”覃离继续道。
女孩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道:“我,我之前没有见过她,不过她身上穿的是今阳中学的校服。我们学校管理很严格,除了周末都要穿校服。她穿的是长袖长裤而不是裙装。她没有背书包,也没有佩戴校牌,不太像要去上学。她长得很好看。我,我只记得这些了。”
“那时候在场的除了你和她以及坏人还有别的人吗?”覃离追问到。
“我,我不知道。”女孩道。
“谢谢你的配合。”覃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女孩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小心地迈着步子走过了菜地,鹅卵石上散落的土块被她敏捷地避开了。覃离看着她,目光幽深。过了一会儿,他撑着伞转身离开。白识急忙跟上他。
“等我一下啊你,喂!”白识已经踩过了好几滩积水,他忍着不满道。如果不是觉得覃离分析出了更多结论,他至于跟着吗?难道工具人连知情权都没有了吗?
覃离站在原地等了等,在他跟上后道:“你觉得刚才的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就是个柔弱的受害者吗?有什么奇怪的吗?”白识有点纳闷。
“柔弱?”覃离重复后冷笑。
“你觉得我不对你倒是给出理由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白识无奈。
覃离想,他心里其实有点嫉妒白识这样的人———生活在阳光之下并且得到不少爱和陪伴。
覃离冷声提醒到:“再不快点儿,我们见徐嘉荣就来不及了。”
“一直催个不停,你倒是告诉我到底什么情况呀。”白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你不觉得黎婷记得的细节有点太多了吗?她为什么有时间关注救她的人呢?她的言语都是为她打造个人形象所服务的,你太注意她说的话反而忽略了她那些一闪而过的表情。她那时候可是巴不得救她的人遭遇不测呢,想象美好的东西被践踏估计令她很是兴奋。当受害者没有被拯救的意义时e会怎么样呢?黎婷现在门都不敢出应该是害怕e会去报复她。”覃离道。
“你觉得e会报复吗?”白识有些忐忑地问。
“你忘了你的父亲将e定义为对社会造成特大危害者了吗?”覃离反问。
“既然你那么了解e的事,你的看法呢?我想听听。”白识有些紧张,道。
“一直接触黑暗的人难免会被黑暗侵蚀,有的人可以坚守心中的光明但她必将堕落。”覃离神情复杂地说到。
“你为什么会那么熟悉e?”白识问到。
“或许是因为我是她最早救的人吧。现在你的疑问大概解决了,我们走吧。”覃离苦笑了一下。
地铁上的人有的低着头看手机有的闭目养神,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名为冷漠的线。除了报站的女声外连低声交谈的人都没有。白识向四周扫了一眼,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失落。人声太过嘈杂就是吵闹,但没有交谈声又仿佛少了点什么。白识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看向覃离。他也不好意思让对方陪他说话,于是就那么盯着。
覃离察觉到了白识的视线但他丝毫没感到不自在。他手指飞快地点击输入键盘打出了一条消息然后发送给了昵称是一串省咯号的人,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对方回给了他“无情况”三个字,覃离看到后退出了聊天界面,陷入了沉思。
在出了地铁口准备等公交的过程中白识终于松了口气道:“一路上话都说不了,差点憋死我了。”
覃离道:“你现在肯定还没交到什么新朋友。”
“我这不是没时间嘛。”白识道。
“我好心给你个建议,你趁早停下调查比较好。你觉得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是什么?”白识追问。
覃离却没回答,只是浅笑。他劝别人停下可他自己却无法劝阻自己,还是有点可笑啊。
“e的父亲是个一直逍遥法外的杀人狂,按理来说他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可他却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他下手的对象都是容易得手的目标并且大多数人在失踪后不会被立刻发现。焚化炉的旁边就是关着一个个人的铁丝网围栏。尸体在焚烧时气味特别大,在那种浓重的象征着死亡的气味里每个人都麻木地活着。有的时候e会跟着她的父亲进来捡骨头以及铲骨灰,她细嫩的手就那么一块接一块地将灰白色的骨头放到塑料桶里。你知道吗,e弑父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红色的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她脸上连一丝慌张的表情都没有。她的反抗就和她贯彻正义的极端手段一样突然。”覃离道。
白识听完后不知道自己该将重点放在哪儿才好,因为那些血淋淋的事实都太过沉重。他并不认为覃离是在编故事,因为他第一次见覃离露出那样近似脆弱的神情。
“你为什么执着于e?”白识问。
“每个人希望被拯救的方式都不一样,有的人需要的只是一时的援助,有的人却将生的信念都押在了拯救者身上。我体验过了她想让我过上的正常生活但常人眼中幸福的生活早已不适合我。如果一直没人走进她心里也就算了,可偏偏她任由一个人干涉她的所有。那真是让人不快的事实啊。”覃离认真地回答。
白识听到覃离的回答后,浑身一震,感觉到丝丝寒气从脚底冒出然后步步攀升到了他的背脊上。明明站在阳光下,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窟。白识对于任何东西都没有太过强烈的执念,所以他有些不理解这样的情感甚至觉得有点可怕。
白识有一瞬间怀疑e是不是对救下的人进行了催眠才导致覃离生出了这样扭曲的认知。不得不说今天覃离暴露出来的这一面令他着实震惊。他一直以为对方只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才热衷于e插手的事件,毕竟今阳中学的那起案子确实充满着离奇色彩。
那起案件的死者名叫张瑞,是今阳中学的一名高二学生。他死在松树林中,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松树坐在地上。他被发现时上身未着寸缕且布满刀伤,死因是失血过多且致命伤是一处动脉伤。令人费解的是,他的手上就握着凶器而且刀上只有他一人的指纹,松树林出入口处的监控都显示他死亡的时间段里没有其他人出入过。他手机的备忘录里有一条他对自己罪行的供述,他将自己那些在网上骗取外地女孩钱的过程全部都交代了。
现场除了死者之外不存在第二个人。他在死之前曾出现过持续的异常行为。周围同学对他的评价也不太好但都觉得他那段时间里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在死之前曾努力打工,赚来的钱都以不同的数额发给了不同的人,那些人经过身份核验都被证明是他曾经欺骗过的女孩。他所有行为都像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没有人觉得他是那种会以死谢罪的人,如果他的道德感那么强烈的话怎么还会一次次以情感为圈套欺骗别人呢?但那起案子最后还是被认定为了自杀。没有人能解释死者的行为,但现场显示死者确实系自杀。
发现尸体的几位同学是抄近路去上课才偶然发现的。他们在报警的同时也上传了现场的照片到学校的表白墙上。哪怕校方强制几位同学删除但照片早已广为流传,再加上警车开入校园,这件事被附近居住的人所知晓,各种猜测纷纷涌现。
白识一直不认为张瑞是自杀,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人要怎么逼迫另一个人自杀而且还不出现在现场。这个事件被他加到了e的案件中。如果他查出了e的身份,他一定要问问对方究竟是怎么制造出这样完美的犯罪的,那只是个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而不是他的向往和追求。
看过父亲整理出来的资料后他一方面怀疑e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另一方面他对e的作案手法好奇不已。可以说追查e不仅是他继承的父亲的遗愿,也是他个人的意愿。
“覃离,你想当初的e怎么做呢?”白识问。
“我从来不会想那个,也许无论她怎么做都不会令我满意。人心总是贪婪的,人总是渴望得到更多,至少我确实是这样。”覃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