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艳低头看了眼自己小小的手,冷笑。揭人伤疤这种伎俩并不高明,但确实有效。她现在已经出离愤怒了。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经历父母相继离世,那些重大的改变现在都没有发生。真是挑了个好时间啊,可惜她根本不想欺骗她自己。慕艳并不沉溺于这个幻境,她甚至早就想离开但这个幻境很明显有别的打算。
她站在原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的人,眼里的冷意在某一瞬间收敛了一些。她看着那三人靠近她,眼神恍惚了一下。有的人只在回忆中存在,日子久了,她甚至忘了他们该有的鲜活模样。
慕琢道:“欢欢,留下来吧。你曾经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现在一切痛苦都不会再有了。”
慕芷兰道:“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好好爱你的。”
凉薄道:“慕艳,我会陪着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慕艳此时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卫衣正面有橙子图案的刺绣。这件卫衣的花样是奶奶绣的,在她被交由慕参抚养后这件衣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卫衣口袋里的手握住小刀,冰凉坚硬的质感让慕艳回过神来。她曾经期盼过母亲的爱,但她早已不是那个爱幻想的孩子。当你抱着期望你才会产生心理落差。
她也想那些痛苦到不愿记住的经历没有发生。为什么在她努力遗忘之后又让她想起来呢?她只想逃避也不行吗?
慕艳道:“你指的是我的时间的尽头,是吗?当我舍弃了自我的时候就是你离开的时候吧。”慕艳确实想问慕降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打算听一个假的慕降的答案。她手里的刀是一把不能缩回的弹簧刀。
当喷溅的鲜血落到慕艳脸上和身上的时候,她握小刀的手仍旧平稳有力。银白色的小刀沾满了鲜血,刀尖上汇聚的血珠滴在脚边,慕艳仰头看着天花板。她不想看着三具尸体的死状哪怕他们只是虚构的。她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她曾经最深的恐惧还没有出现。
当墙体快速剥落的时候,慕艳多看了几眼屋内的陈设。在她离开家之后她的回忆就模糊了许多,这个幻境反而让她有机会看一看自己曾经的家。现在是她弱小幼稚的阶段,下一个就该到她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时段了。
慕艳和凉薄说过这个心魔幻境难不倒她。有的时候她会有一些连她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坚持,就比如她现在都没想过用作弊的方式通过心魔幻境。慕艳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自律,所以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发现她在某些时候的表现还要令她自己感到吃惊。哪怕现在的这幻境处处透着诡异,她还是坚持亲自看到最后。
慕艳不迷恋痛苦,哪怕她有的时候觉得难受极了,她也不会伤害自己但她脑海中曾经闪过用肉体的痛楚代替心理痛苦的念头。那个想法在她脑中停留的时间不长,但慕艳却不得不反复告诫自己不应该那样做。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觉得自己仿佛时不时在有意识地让自己表现成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如果正常只是她模仿出的假象,那么她本身就已经失常了吧。
这样一想,她好像有一点儿理解慕降为什么选择远离她而不是出现在她眼前。果然,她还是无法看开慕降远离她一事啊。
白色的高墙以及白色的高大建筑出现在眼前,慕艳心里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璀璨蔚蓝,那个她无数次想过逃离地方,一个连死亡都是降临在你身上的幸运的地方。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木,它们层叠的叶遮住了阳光,阴影仿佛没有尽头。慕艳很少会到院子里但每次她待在那儿都会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一个进行人体实验的地方却有着很好的口碑,真是可笑。慕艳以为恐惧依附着记忆但她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哪怕刻意模糊了自己的这段记忆但她光是看着这个地方就感到了害怕。
凉薄在等待慕艳勘破心魔的时候担忧不已,同时感到了一种无力感。他不知道她在经历着什么,他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心魔来源于内心所以他不可以通过第一视角或第三视角见她所见。哪怕是在虚拟中,他也想要拥有一个身份。他早已不满足于陪伴,他想要触碰到她而不是看着她身边出现不同的人。虽然慕艳对虚拟里的人态度都差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得到她的特殊对待,他承认他在嫉妒。
他没有按照慕艳说的做并且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的行为已经违背了运行准则。不能守着她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煎熬,至少让他等到她醒来……凉薄在慕艳的身旁坐下然后向着她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庞。
石室外有寒池,水体冰冷却终年不冻。池中没有任何活物,池水可用于压制心魔虽然于突破心魔无益但不算全然无用。这是他计算出来的最适宜他观察慕艳且离她不远的物体,所以他把自己设置成了寒池之灵。
哪怕慕艳将要醒来,他也可以马上隐去身形且不留下任何气息。只要慕艳联系他就会发现他没有听她的话,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进虚拟陪她的想法。
当空气中的灵气被扰动变得混浊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后,慕艳身上开始扩散出一缕缕浓重的魔气。他有点不敢相信但又不觉得特别意外。现在,他心里只有对慕艳的担忧,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幻境才会一下子成魔呢?
“慕艳别怕,我陪着你呢。”他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到。修者化魔时出现的魔气不仅带着攻击性还十分纯粹,凉薄的身体是灵气所化因此他的手上很快出现了魔气灼伤的痕迹。哪怕知道她现在沉浸在她的世界中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知不到,凉薄还是没有立刻放开她的手。
“自己内心不坚定,那就不能怪题,我会改答案就说明我对原先的答案并不确定所以我错了也是必然。”他突然想到了慕艳说过的这句话。那时候慕艳和他还没有经历联系断开那件事,慕艳和虚拟世界里的学生一样都在准备着复习然后考试。他想要坚定地站在慕艳身旁,不论对错,只因为她一人而已。
“我先离开一下,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凉薄低声道。他站起身的时候才顺势放开了慕艳的手,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石室中。
慕艳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有一点点上扬。有的时候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还是会想要验证它。真是恶劣啊……慕艳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到底是想看到他始终不离开还是想看到他丢下我呢?
或许我只是想看到他痛苦……慕艳知道自己心里有些怨恨,怨恨慕降的同时迁怒凉薄。刚从幻境出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动作就是因为要压制内心翻腾的各种强烈情绪。她都听到了凉薄的话,但也只是听到了。慕艳觉得自己就像一团粘稠的黑暗,不断地吞噬掉落在她附近的光线。她应该一个人才对,这样才能没有伤害也造不成伤害。
慕艳走到石室外,看着正忙着布阵的凉薄道:“你真的想要保护我吗?”她出声的时候心里什么也没想。
凉薄猛然回头,神情笃定道:“我是真心想要保护你的?”
慕艳接着问到:“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想要这样做?”
凉薄的手依然在画阵,他望着她的眼睛道:“没有理由,只是想这样做就做了。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理由,那么就是我喜欢你所以不忍心让你受伤。”
“喜欢?”慕艳冷笑了一下,“他们没冲上来是因为想要布剑阵,集上百位元婴期修士一缕分魂而布下的除魔大阵。你如果待在这里会死的。”
凉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反问到:“可是慕艳你也会死的啊。哪怕那不是真正的死亡,但那个过程是真正的死亡体验。你为什么不走?”
沉默之中,一阵风裹挟着几片枯黄的叶子经过。慕艳的发丝被风吹动,她带着几丝哀伤的目光落在远处。树木青翠,云雾缭绕,任谁看了都觉得是美景,但她知道剑阵快成了。剑阵难破的点就在于你无法一边破阵一边应付虚影的凌厉剑意。凉薄留下来只是送死而已,她不想让他因自己而死。
慕艳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带着一种极强的独占欲,哪怕是要丢弃或毁掉都要由她亲手来完成。凉薄该遭受什么理应由她来决定。她劝他离开只是因为她想逼迫他选择,如果他离开了她就不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了。
她不想轻易原谅,但她又不想报复得太过分。其实,凉薄倒挺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却要承受她的怒火。
慕艳道:“你想死,我拦着你也不过是白费力气。不过,你就算是赶着受死也别死在我眼前,看了倒胃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尖锐而又刻薄就仿佛她对他有无尽的怨气一样。慕艳右手不由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中,疼痛使她清醒了一瞬。慕艳没有再看他就那么转身走了。
凉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也不敢让她发现。慕艳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他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了心口一阵钝痛。
慕艳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她并不想让自己陷入糟糕的情绪之中。她不想表现出强攻击性。把自己的情绪通过伤害别人来进行缓解是她厌恶的行为。她一方面拒绝成为那样的人,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让别人经历她的痛苦。无法成为她理想之中的自己令她感觉到羞耻。
剑阵完成的时候出现了刺目的亮光。凉薄以寒池髓幻化为剑,他执剑而立,眼中透出寒光。他一直猜不透慕艳,更不用说看穿现在经历幻境后直接成魔的她。他说不准慕艳会不会消极应战,但他不会放弃保护她。
慕艳忽然转身看向凉薄的方向道:“你说的喜欢不过是因为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才产生的错觉,等到哪一天你接触到了更多的人,那种喜欢就会淡化直至消失。你根本就不会喜欢我很久,而且你喜欢的我也不是全部的我。你喜欢我不过是基于我有某一点符合你的审美取向而已。有的人向往善良所以对纯良的人没有抵抗力,有的人厌恶孤独所以喜欢上带给自己热闹的人。”
凉薄有些无奈地笑道:“现在讨论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他指了指亮起的剑阵。
当分魂渐次苏醒的时候凉薄握着剑迎了上去。能留下分魂组阵的人无一不是曾经宗门的少年俊杰,所以分魂一出现就立刻呈现出攻击姿态并目标明确地想要上前除魔。凉薄与他们打在一起,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剑气和剑光四处混成一片。
慕艳想:如果守在阵外的人被拉入剑阵中还被认为是妖邪,他们就能消停点了吧。外面除了严阵以待的人还有低声议论的人,那些言论不是同情就是疑惑要么就是嘲讽。她听着觉得很刺耳。“把他们拉到你的处境,他们才能懂得你的体会。你看,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的嘴脸多么可恶啊。他们永远学不会善待别人。”慕艳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到。
“为什么阵法忽然扩大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个弟子慌张地道。
“我们不是妖魔,妖魔在那边!”另一个弟子一边躲闪一边喊到。
在场的弟子有半数皆被纳入阵中,长老等修为高深者都还在了剑阵外,他们眉头紧缩不明白阵法的异常从何而来。
阵法内已是混乱一片,宗门各弟子和前辈们留下的分魂打在了一起。没有一个人敢懈怠因为在未被救出阵之前他们都不安全。
凉薄身边难缠的分魂们都转移了攻击目标一瞬间他就空闲了下来,他收了剑看向慕艳。
慕艳想要那些弟子的命的话随时都可以取走但她的理性一直在告诉她不要伤人性命,她也在有意识地控制战局,所以哪怕现在的情况看着严峻那些弟子还没有哪一个真的丢了命。
慕艳想:他会怎样看我呢?她不怕他误会自己但她怕她会发现自己因他而感到失望。
凉薄向她走近了几步道:“所以,你现在是想和我继续讨论刚才那个话题吗?”
慕艳点了点头,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凉薄笑着说:“我很在意你,我不想你受到一点伤害,这是我十分肯定的事。我不确定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哪怕你只是接受我对你的好,我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这算喜欢吗?”
慕艳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但她只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和认真。慕艳最初的时候看他是在看他那张与慕降一模一样的面孔而现在她却看到了属于他的神情。他和慕降确实不一样,她说不出是哪里有差别但那种感觉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她心里。
慕艳侧过脸,在他那样炽热的眼神下她忍不住地想要躲闪。她果然害怕得到,害怕最终是她辜负了别人。慕艳勉强平静地道:“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再继续喜欢我了。”
“这不是我想停止就能停止的情绪。因为你我感受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情绪,就仿佛我只因你而存在。我也想只因为你而存在。”凉薄笑得更灿烂了。
慕艳愣住了。她渴望得到的独特的对待现在就在她面前。慕艳一方面被这样的情感所诱惑另一面又意识到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只是让凉薄陷得更深。
意识到自己在犹豫后慕艳心中忽然升起了对自己的厌恶。原来她对慕降的感情也不是不可动摇的吗?她渴望永恒的爱,可是她却不能长久地爱一个人。多可笑啊,她连这样一件事都坚持不下去。她的感情果然廉价得很……
没有一点征兆慕艳就爆体而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消失在他眼前,半点残肢都没留下。她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没有擦拭的念头,只是站着久久不能回神。烟花炸开会落下余烬,她只留给了他一片血红。
“你怎么忍心这么对自己呢?”他苦笑着。慕艳对她自己永远比对别人更残忍,这怎能不让他心疼呢?
阵法停止了运转,这也代表着妖魔已除。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中,只有凉薄一脸沉痛。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口吻讲述着。每个人都在事件上增添了自己的主观猜测。慕艳所在的宗门没有太大损失就将一个未来可能搅动一方的大魔给消灭了的事迹广为流传,慕名前去拜师的人更多了。
凉薄清楚地认识到:没有人因为慕艳的离去而感到悲伤,他们只觉得痛快。慕艳说他见的人太少所以他留在这里,四处辗转。十年里他不眠不休,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角落。为她复仇的火焰越烧越烈,他不论身处何地都想着她死的那天。他站在长长的阶梯下,脸上出现了一个冷笑。他会死,但他不在乎。怎么可以只有他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