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听洞房中有“砰”的一声重物倒下的声响,接着就听聂兴怀大叫道:“欢儿,欢儿!”两人心里一惊,对视一眼,同时往洞房跑去。
四个喜娘离房门最近,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和两人一同奔到门口。
撞开门,只见聂兴怀跪在地上,紧紧搂住叶欢的上半身,不知所措,而叶欢额头上有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洞,汩汩地留着鲜血,杏眼圆睁,一眨不眨,似乎已没了气息,桌上酒水洒了一地,崭新的窗户纸上有一个微小的孔洞。
孟修竹和程之遥心念电转,眼神一交换,同时跃出窗子飞身上屋,一个往东,一个向西追踪窗外伏击的敌人,喜娘尖声叫着跑去报告任毅等人。
孟修竹一连奔出数里,除了夜晚举着灯笼巡逻的家丁,没有任何人的踪影。这个时辰深宵露重、凉风习习,住在任府的宾客早已歇下,宅子里连几个亮着灯烛的房间都少见。而这处独门独栋的洞房又是临水而建,远离屋群,窗子和二十步外的一小片松树林之间,只有一个水池,池面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回到洞房时,只见任毅父子、叶双彬和他几个儿子、程之遥等人都已赶来,聂兴怀坐在地上撑住头,叶双彬抱着女儿的尸身沉默不语。孟修竹向众人摇了摇头,表示并无所获。任兴嘉在屋角拾起一枚带血的松球,众人看着窗外的地形,尽皆吸了一口凉气。
室内红烛高烧,人若勾住屋檐倒挂下来发射暗器,必定会在纸窗上投下影子,所以只能是与洞房相隔较远的一段距离,而隔开那片不能立足的水池,凶手所在的位置就只有水池那边的松树林了。这时候叶双彬的二儿子进入房中,说是屋外水池另一头,正对房间窗户的那株大松树,枝干的确有被人攀登踩过的痕迹。
任毅交待属下不可惊扰宾客,只派遣了几名亲信出去置办香烛棺木,向众人言道明日再公布丧讯。叶双彬痛失爱女,虽一言不发,眼圈早已红了,身子一抖一抖。任毅拍了拍他的肩,缓缓开口道:“我任家的宅子并非铜墙铁壁,在高手眼中当然能来去自如,便是在场的各位,要躲过巡逻的家丁靠近房间,也是不难。可是……在二十步外的大松树上随手摘下一枚松球便破窗入脑,取人性命,兴怀近在咫尺却也根本没反应过来,转眼之间又逃得无影无踪,连程、孟两位第一时间追出去的贤侄都发现不了一点踪迹,这份功夫,大家说说,整个江湖能有几人?”
程之遥看了一眼孟修竹道:“这样的修为,正派中怕是只有朝阳派掌门师祖羊前辈能够达到。”叶双彬接过孟修竹递过来的洁净手帕,轻轻盖在女儿额头上,叹道:“羊前辈是十七年前攻打魔教的盟友中唯一一位活到如今的首领,咱们虽然不清楚他老人家而今的修为,但……不错,除他之外,无论正派还是左道,都没人能……可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他可绝不会来谋害小辈。所以,此事定是魔教所为。”
“不错,定然是魔教又来挑起事端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背上一阵颤栗。任毅续道:“十七年前,我和叶掌门,以及当今各大门派这些首领,还都是三十来岁的青壮年,牵头主攻魔教的是我们师父那一辈,就是当时的各派掌门人。谁知战役还没正式开始,在上山的途中就连遭埋伏,损折了不少好手。后来更是……为了保全门派中的青年弟子,多少前辈在那一役中不顾性命,和老魔头拼了个同归于尽。可就是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还是留下了魔教的三个祸害杂种,余孽未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如今怕是要卷土重来、再动干戈了。”
任兴嘉开口道:“爹,那一战时儿子十三岁,留守天河山未出,您当时回山说,魔教的大公子虽只二十出头,却比正派中三四十岁的高手,武艺还要高出一大截,是不是?”“不错。”任毅转头看了看孟修竹和程之遥,“他当时就像你们俩这般大。可是,我又经过了这十七年的勤修苦练,遇上二十岁的李紫霄,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叶双彬续道:“老魔头死了之后,他大儿子李紫霄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指挥残余势力守住了青铜峡,还设下陷阱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要不是众多师叔师伯牺牲自己杀出一条生路,让我们这些人得以续命活到今日……唉,快二十年了,我时常做梦想起当时的惨况,还是会突然惊醒。”
程之遥问道:“那么今日,是教主李紫霄亲自前来示威,还是魔教中的其他高手?”任毅摸了摸长须,“他们魔教这一脉,那样几乎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武学修为……并没有传给教中部下的传统。今日这一位,不是李紫霄,就是他二弟李汉霄。若不幸是他三弟李崇霄——当年那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那就是天要倾覆咱们整个武林了……”
孟修竹接道:“这李崇霄听说甚是好色,但恶迹不著,近几年更是很少听见过他的传闻。李汉霄自己辟出天狼教,常年盘踞西北一带,和魔教总坛来往甚少,似乎兄弟不和?魔教的家事,好像也不太顺畅。”
众人商讨之间,外出购置丧具的家仆回来了,孟修竹见叶欢的尸身被聂兴怀抱进棺材里,不由悲从中来,再也没闲心思想什么魔教三兄弟的事,几个时辰前的言笑晏晏,还历历在目,转眼便躺到了冷冰冰的匣子中了,若不是亲眼得见这一幕,谁又能想得到在武林巨族任家和南程家世代居住的亳州城,在贺客如云、高手如林的任家大宅内,河洛七豪之一的新娘子一招未出便惨死、青年一代中武功拔尖的新郎官在身侧,却眼睁睁地无能为力?
叶双彬看见女儿终于不能活转过来,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聂兴怀轻抚了抚棺中叶欢额前的碎发,突然直挺挺地跪在双方长辈面前,一字一顿坚决地道:“弟子此生终不再娶。既然拜过了天地父母,欢儿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叶双彬抬头道:“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孟修竹抱剑坐在任家大厅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厅内棺木前的火盆里依旧燃着跳动的火焰,知道聂兴怀还穿着新郎的装束,在往火盆里填纸。也许怕她自己待在这阴森的大厅里害怕吧?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突然想起叶欢生前说他其实有很多心事。他这样从来都自由洒脱的人,能有什么心事?为什么总是待她那么客气疏离?他若不爱她,又为什么当着双方长辈的面立下了终身不娶的誓言?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每一桩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连日的忙碌连同酒意一起涌上来,大脑混混沌沌的,似乎醒着,又似乎睡了,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对自己的深深怅恨:若是自己碰上魔教真正的高手,这么多年下的苦功,怕是一点都用不上。世人都道“河洛七豪”便是这一代年轻人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了,可是和同辈的李崇霄过招,怕是剑还没拔出来便已身首异处。平日所听江湖豪杰的吹捧和恭维,一下子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和自己全无关系了。
梦中隐隐见到飞羽哭了,接着是谭宗正扭曲的脸,还有掌门师祖和师父的殷殷目光。似乎又有今夜任毅和叶双彬提起的那白雪皑皑的魔教圣山,各派前辈的鲜血洒了一地……那血又成了从叶欢额前的血洞中流出,她紧紧地盯着,却什么都做不了,程之遥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身侧道:“哎,我说,你当真是个十分无趣的人。”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只觉满头虚汗。抬眼望中夜之月,与睡前所见的位置相比,未曾移动半分,只是极短极短的一晌梦,却如历经了几世一般难捱。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想法,却越想越有道理,只得强迫自己甩了甩头清醒一番。程之遥斜靠在对面柱子上,悄声对她说:“你再睡会儿吧,我继续守着。”
孟修竹苦笑道:“守不守得住,我们说了没用,全看别人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