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通明,许是准备婚礼有些劳累,孟修竹瞧见叶欢伏在梳妆台前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满屋的红烛银台和门窗上张贴的“囍”字,不禁回想起叶欢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时候,那时怎能想到她有一天会嫁人呢?床上大红鸳鸯锦被上摊开着红色的嫁衣和凤冠霞帔,孟修竹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遥远,却偏偏近在眼前,近到伸手就能触碰到,近到后日叶欢就要穿戴着它们出嫁了。正出神地想着,叶欢醒了过来,铜镜上映出了一副略显憔悴的花容。
“竹儿,你来啦?快过来坐。”叶欢拖过自己身旁的一只锦凳。孟修竹走过去,盯了她好一会儿,叶欢勉强笑笑。孟修竹把“你好像不怎么开心”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是不是操心的事太多了?没休息好?也难怪,成亲是人生大事嘛。”随手拿过桌上的胭脂,打开盖子嗅了一下,笑道:“新娘子这么美,聂大哥一定比你还要紧张。”
叶欢面容一滞,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他娶我也不是十分欢喜的。”
孟修竹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何忽出此言。叶欢幽幽叹道:“不错,在世人眼里,我和他年纪相配、品貌相当、家世相若,也都有河洛七豪这一点虚名,可若没有我们俩一同被困在燕子楼的那一晚,他顾念我的清白名声,断然不会托任掌门来向我爹提亲。他怎么会喜欢我呢?那样飞扬的一个人儿,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是知道的,只是凭着身份被人抬爱罢了。”
“哪有这样贬低自己的?”孟修竹一急,握住她的手:“欢姐姐温婉善良,美丽大方,谁能娶到你都是三生有幸啊!”
“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是很无趣的一个人。虽出身名门,却无多大志向,从小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习练我爹教的武功,没多大成绩;也不像你,能有担得起门派大任的心思和本事。爹和哥哥包办了我的一切,没有什么事是需要我自己拿主意的,我也从不关心什么事。女工、烹饪懂得一些,算是能做个好妻子吧。”叶欢自嘲地笑笑,“虽然也行走过江湖,却和聂大哥没什么共同语言。他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也时时刻刻在照顾着我的心情,可是我却没办法走进他的心里。”
孟修竹越听越惊,接口道:“他……他除了习武、闯荡江湖,心里又能有什么事了?虽然有时候稀奇古怪的想法多些,为人不太正经……”
“你瞧,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显出不正经的一面,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他敬我重我,以礼相待,始终把我看作个世家小姐,而不是能陪他说话喝酒解闷儿的朋友、情人。以前便是如此,订婚之后还更加拘束了些。”孟修竹侧头托腮,想了一会儿道:“他可能是害羞吧。一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和江湖上那帮汉子相处地多了,还没适应怎么去面对他的妻子?”
叶欢描了描黛眉,叹气道:“我真羡慕她……谁会有幸是他真心爱慕的妻子呢?”
孟修竹跟着佣人来到她和飞羽晚上居住的屋子时,飞羽已经铺好被褥了。只见她回头嘻嘻一笑,却瞥到孟修竹脸上布满愁云,忙问:“你怎么啦,师姐?”孟修竹脸色变幻,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我能有什么事?陪欢姐坐太久了。你呢?你到程家怎么样?”飞羽叉腰得意道:“我诚心诚意地忏悔道歉,加上有程公子护着我,早就解决啦!不打不相识,我还和那位娇滴滴的程大小姐成了好朋友呢!她叫程之玫,要不是约好了回来找你,她非要留着我陪她了!”
飞羽又凑到孟修竹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师姐,我瞧你是不是有些怕见南程家的人?难怪你连我去看一眼比武招亲都不许呢!为什么啊?我可从没见你有什么事怕过。”孟修竹不愿跟小孩儿说起自己师父那一辈的恩怨纠缠,只得道:“我当然怕去了。堂堂河洛七豪跟着你去人家家里挨骂,传出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飞羽哈哈大笑,到底是小孩子,轻易便糊弄过去了,黑漆漆的眼珠一转,不出一时又转移话题,笑道:“我瞧那程之遥公子很有意思。他反复地说,他对你很是钦佩,因此在擂台上猜出了是你,就一味地护着我们。哦对了,他还说,他白天不是有意对你使那么狠的招数的。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试试你的本事罢了,叫你千万不要介意。”
孟修竹轻微颔首:“我自然知道。不过他和我们今日才初见,肯如此相助,多半是看在聂大哥和我关系匪浅的份上。再说,我们河洛七豪都是正派弟子中一致对抗魔教的主力,相互友善是应该的。”飞羽重重从鼻孔中出了口气:“师姐你呀,什么事都要想到什么魔教正派、江湖结盟上,当真无趣至极!”孟修竹听到“无趣”这个词,心念一动:“你且说说什么是无趣,什么是有趣?”
飞羽清了清嗓子:“像你这般整日考虑门派大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不爱笑不爱玩的,就是无趣。像程公子这样还懂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是有趣的一种;像聂大哥那般随口说几句话就让人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听他说话的,也是另一种有趣。”“噢,你是笑我只知道舞刀弄剑没文化,还有说话难听总是数落你,对吧?”
飞羽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师姐,唉,只是我想让你开心些、活泛些,别总是一副忧心戚戚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把所有的事都担在自己肩上。呐,你的好姐姐都要出嫁了,你自己呢?你有没想过?”
“欢姐和聂大哥是时机到了,喜结良缘,怎么又扯上我了?倒是你,对程公子评价这么高,要不我赶明儿让聂大哥替你去说说媒?这样你和程大小姐也算友上加亲了?”
“呸呸呸!师姐你胡说什么呢?”飞羽瞧着孟修竹一副要看热闹的好笑样子,扬起了头道:“程公子确实是人间好男儿,不过有些稍显文人酸气。我还听说程家这几代有意抽身武林、往仕途方向走了。这从小富贵的公子哥儿,和咱们江湖草莽儿女,自然天生有些隔阂。按说嫁人当嫁聂大哥,但他已经娶妻,便也不能考虑了,何况这样的大人物,我这么个小人精是万万把控不了的。要我嘛,我就想找个老实听话的,随便我怎么胡闹欺负都任由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然宽纵我的刁蛮,我便也一辈子认定他了。”孟修竹看她的眼睛似乎都闪出了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一生这么长,变数如许多,世上哪有这样一个人呢?只得摇头不语。
第二日孟修竹带同飞羽,与最后一批宾客去拜见主家任毅和叶双彬。任毅双鬓已见斑白,膝上抱了个小娃儿,粉嫩粉嫩的,时不时用手指逗弄一番,很是珍爱。聂兴怀说那是他师兄任兴嘉的孩子,孩子的母亲难产过世,任兴嘉三年未曾再娶。飞羽感叹道:“你们天河派真是出好男人啊!”
孟修竹见任毅身后侍立的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宽和、目光沉静,猜测他应该就是任兴嘉了。果然,当任毅和她寒暄的时候,那人侧目看了她几眼,孟修竹想,可能他们年纪较长的,都要心思沉重些,算来自家大师兄吴谓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了,却已很久没见,长大后的样子,实在都有些模糊了。
正出神间,任毅又絮絮道:“回去定要代我向你掌门师祖问好——老人家依然身体康健,是不是?你吴谓师兄还在闭关吗?”孟修竹回道:“多谢任世伯挂念,师祖一切安好。我师兄闭关三年啦,连我都很少能见到。”任毅道:“嗯,我想你们河洛七豪,他应是扛鼎的一位了。将来武林大事,还需要你们多多周旋。”侧身向叶双彬望了一眼,“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弟子儿女成家,也快要不中用咯!”
叶双彬拊掌而笑:“得见子孙后代能有好归宿,可不比什么都强!人事有代谢,倒也无须甚为挂怀。”“亲家翁说的是。我时常感慨壮年难再,实是显得格局忒也小了。须知这一辈人完成不得的事业,总有一日会做成的,又何必汲汲于一世一代?”任毅又看向聂兴怀,“河洛七豪除了吴谓和那位神秘少侠,是不是都在此间了啊?嘿嘿,好,想不到此生还能看见当世年轻英杰荟萃一堂。”
“禀任世伯,我凛冬师弟去漠北追击一伙食人巨寇,没赶上婚礼,家师特嘱咐晚辈前来恭贺聂兄和叶女侠新婚大喜。”
众人往说话人那边看去,见是个不甚眼熟的青年侠客,只听他朗声道:“在下苍岩派谭宗正。”
飞羽低低“啊”了一声,小声道:“原来谭师兄来了。”孟修竹见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竟是同门师弟左亦煌,不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