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桃花岛外是什么样子啊?”
“无尽汪泽,大小岛屿有一百零三个。”
我叫沈成君,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右脸有很大一块黑色胎记,大到占据了半边脸。我明白我被丢弃的原因大概就是如此,拥有一张自己都厌恶的脸,是没有办法见人的。古往今来,容貌对女子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女子有着姣好的面容,那她小时候就会得到父母的疼爱,长大了能得到婆家、丈夫的宠爱。而如果一个女子面容破损,那就是大不敬,甚至会被当做灾星、耻辱,永远无法见人。
自我记事起,我就戴着面纱,连睡觉也不曾摘下。我害怕看见自己的脸,更害怕师父每天看见我这张脸,迟早有一天会厌倦嫌弃。我只有师父了,我绝对不能没有他。师父对我的想法一无所知,他给我请来许多名医,但没有一点成效。他们都说我的胎记与血肉相连,俨然成了一体,如果强行祛除,只会留下疤痕。而我这个情况实在太罕见了,目前没有医治的办法。
师父说这些名医都是他花高价请来的,他们中有的只给达官显贵治病,有的是江湖游医,几乎是行无影去无踪。但在我看来,这些人虽然被世人称赞妙手回春,菩萨心肠,但是他们看到我脸上的胎记,无一例外都显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曾经有位被称作“活菩萨”的医者,是师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他头发胡须皆白,但双目清明。他和我师父交谈的时候说一定会竭尽全力,可他看见我之后,就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凭师父如何挽留也不肯为我试上一试。
师父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嫌弃我,他认为不该对女子的容貌随意评价,还认为女子的容貌是父母生的,应该得到每个人的尊重。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但是师父确实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和我一致对外。只要有人说我丑,他就会毫不留情地驱逐他。在这个视丑为原罪的时代,师父是第一个袒护我的人。师父早已成为了我心里最重要的存在。
我没有一天不希望我的胎记能够消失,我也想成为一个正常人,我希望别人看见我的时候,不会避之不及,我也不会羞涩难当。我对镜梳妆的时候,常常幻想如果我的脸没有胎记会是什么样子。我五官端正,就算不是美人也算得上清秀吧。可是每位医者都说我这胎记与血肉相连,无法消除。若是强行祛除,还会留下疤痕,到时候我只会更加难受。
我居住的岛叫桃花岛,这是一百零三岛中唯一一个只有两个人居住的岛屿。我和我师父。师父是个神秘的人,我从未听他提起自己的亲人,也没有见过他的亲人。我以前好奇问过他一回,师父只说自己和亲人无缘。既然师父不想多说,我也不多问了。每个人都有不想诉之他人的秘密,也有各自的苦衷。我能做的只有陪伴师父,把他当作父亲一般,让他知道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他,我也绝对不会。
师父看着有些显老,但他实际上今年才满四十岁,他前半生酷爱四处游玩,走遍了九十个岛屿,结交了无数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他而言,自由是最重要的,他宁愿吃不饱穿不暖,也向往自由。当然,师父并不会经历这些,他虽不是家财万贯,但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不少财富。
师父擅长武功,更喜欢做文章,可谓文武双全。师父还会制香,他年轻的时候据说还收过徒弟,怎奈那几个人资质平平,连皮毛都学不到。师父说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他教我制香,我一个月便学会了。小时候我看到师父在树下练功,心生向往,央求师父教我。但师父拒绝了,他不希望我学这些危险的动作。
我自从进入桃花岛,便从未离开过,师父从小便给我讲外面的人心险恶,有很多我不理解的算计残杀,尔虞我诈。他设置重重机关,使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唯有他一人来去自如,把桃花岛变成了一座孤岛。这座岛将我同外界彻底隔绝开来,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师父本想带我出岛游玩,因我对自己的容貌感到自卑,不愿意丢人现眼、被人嘲笑,所以我不愿意离开这里。师父离开之后,我就在桃花岛的入口眼巴巴地望着,等师父给我带一些稀奇宝贝回来。
师父二十五岁那年偶然发现这座岛,遍地桃花,中无杂树,便取名为桃花岛。他建造了住所,有了安身之地,又制渔网捕鱼,去隔壁的海姆岛交换粮食。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直到他遇到我,那天他去海姆岛买瓜果蔬菜,经过一个巷子口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没错,是我。我躺在破旧的襁褓里,旁边只有一块手绢,写着我的名字:沈成君。他一抱起我,我就哭得更大声了,鼻涕眼泪都沾到他白净的衣袖上……
他终于心软了,将我抱回家决定抚养我长大。那年,他三十岁。那天,六月初五,师父就把这天当做我的生辰。师父请教了几个奶娘,这才慢慢知道怎么给我喂奶,怎么给我换尿布,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生病高烧,桃花岛去海姆岛划船要半个时辰,师父心急如焚,每次都生怕误了时辰我会更严重。后来他就想了个办法,雇了一个医者来桃花岛长住,承诺将桃花岛的一半使用权给他,吃穿用度全包,那个医者在这里一住就住了好多年。
医者是位年轻公子,名叫姜风。父母病死后,他苦学医术,十五岁就学有所成,还通过了医都会的考核。他经常免费为贫苦百姓医治。他听闻师父要寻找一位私人医者,不仅提供住所,还有不错的酬劳,便一口答应了。医者为人善良,师父每次离开岛,我一个人觉得孤独,就到医者家中蹭吃蹭喝,还翻他的医书,他也教我一些医术,教我辨认各种草药。他喜欢画竹和牵牛花,喜欢练字,喜欢在傍晚时分沿着岛走。我呢,最喜欢和他一起坐在竹椅上看书,在傍晚和他一起慢悠悠散步,听他讲自己的经历。
他是除了师父以外第一个不介意我容貌的人,他说我在他面前不用戴面纱,我可以尽管做自己。他经常夸我厨艺好,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又夸我心灵手巧,给他做的香囊精致非凡。我非常喜欢跟他说话,他总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的想法,我们很有默契。
一年后,师父回来了,发现我和医者相交甚密,就赶走了他。我哭着乞求师父,被他关了一个月。等我被放出来时,医者早就不知所踪。徒留一间简陋的屋子,还有一本送我的话本子。我们一起看书的那几张木桌竹椅,被师父劈了当柴烧,门前的花花草草,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只有那一间屋子,还空空荡荡地竖在那里……
“君儿,你记住,除了师父你谁都不能信,你可以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但是你平安地活着就够了。”
“可我不开心!”我在心里挣扎,我不明白,师父对我一直有求必应,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不留余地。而且当初是他收留了医者,为什么如今要赶他走呢?他孤立无援又被通缉,该何去何从呢?
我因为丑陋的脸自卑到尘埃里,除了师父,就只有他接纳我,不嫌弃我,鼓励我。是他在我高烧的时候救了我,照顾我,又在师父离开我后陪伴我,教我医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一回来就逼迫我们分开?
从那以后,我就变了。变得更加孤僻冷淡,甚至与师父很少说话,一门心思研究制香。医者送我的话本子,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这话本子讲述的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了,但我仍然时不时地拿出来翻看。出身世家大族的小姐与贫苦书生相爱,受到两家父母的阻拦,小姐被父母逼婚,书生抢亲,两人当夜私奔,从此浪迹天涯,携手白头。
这话本子,是我当初从医者的书箱翻出来的,看完觉得喜欢,就央求他送给我。“不入流的东西,你喜欢它干什么?”虽这么说,他还是送给我了。这是他写的故事,虽是假的,结局却很美好。我虽然不懂情爱是何物,但我从这故事里感受到了温情。师父不许我信任别人,可我就是愿意相信他。我相信我所见的就是他,一个谦和,温柔的人。
话本子的扉页题了名字,江风二字如龙飞凤舞,潇洒不羁,虽不如他本人妥帖,却令我心安。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见到他。每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桃花岛入口看看,然后跑到他住过的房子看看,可惜除了空还是空。他大概不会回来了,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师父也很少回来了,我几乎一年才见到他一两次。渐渐的,我好像也不怪他了。他说得也有道理,我迟早要一个人生活,没有人能伴我长久。师父每次回来都会带几颗花种,种在岛上,浇水施肥,然后等它们慢慢长大,就又陪我四季。
我的研香手艺大有长进,师父就允许我趁着菜商苏伯伯送菜到岛上时,将香料交给他拿到市集上卖,有时买的人多了还会催货。最好卖的就是桂花香露,其次是荷花香包。也有人听说是桃花岛产的,想订购桃花香包,可是我做不出来。
桃花岛上无桃花,桃花岛上无故人。
花开有期终会谢,故人何时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