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漂浮的暗云遮住了高悬在半空的玄月,本就漆黑的林子里瞬时连枝丫间透出的那点光亮也不见了。
知了的嗡名声一下子清晰起来,杂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嘶!”有人点起了火折子。
“傀,我……”
随着一声闷哼,火折子一下子从他手里跌落在草地上。
“啪啪!”
随着两声细微的声响,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也被黑暗吞噬。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不远处的瓦特狼卫突然“啊”的惨叫一声,高大的身体轰然倒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孟鹤妘心中惊愕,男人猛地收回手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别乱动。”
不乱动才怪。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边故意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不,不动。”
“噗!”
是利刃没入血肉发出的声音,很近,很近。
孟鹤妘心中一惊,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的脸上。
男人似乎也意识到敌人就在身边,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孟鹤妘,用力将她推到一旁,扬起手里的的弯刀朝右侧攻了过去。
金戈相交碰撞出微弱的火花和嗡鸣声,孟鹤妘跌坐在地,皱眉看着黑暗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月梢的的那片浮云被风吹动,露出皎洁的月。林子里顷刻间照进点点月光,一道白影仿佛鬼魅一般缠着黑衣男人。
是他!
孟鹤妘没想到裴伷先会追过来救自己。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忍着手腕上的剧痛,一边观察裴伷先一边给爬起来的瓦特狼卫补刀。
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眼看不能成事,扬手丢出一颗霹雳弹,身形快速地跑进林子深处。
“别追。”孟鹤妘喊了一声,捂住手腕跑到裴伷先身边,伸手拽了把他的袖子。
裴伷先收好剑,低头看着拽在自己袖摆上的手,眉头微挑。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想到自己之前赶人的举动,有点脸热。
“那个,谢谢你啊!”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淡淡道:“伤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孟鹤妘就疼得直呲牙,一脸委屈地把手举到他面前:“表哥,脱臼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孟鹤妘以为他还在介意刚才的事儿,连忙一脸狗腿地解释:“表哥,我刚才让你下车,完全是怕你有危险,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解药给你了啊!这些人是瓦特人,穷凶极恶的,他们是觊觎我的万贯家财和无边美貌,所以从瓦特一直追到了大盛,我……”她故意低下头,佯装抹了一把眼泪,“大表哥,我是怕他们伤害你,对不起,连累你了。”
裴伷先低低“呵”了一声,转身就走。
孟鹤妘抬头,诧异地看着他无情的背影。
这,这就完了?
没有安慰?没有“吹吹就不疼了”?
追着裴伷先从林子里出来,孟鹤妘诧异地发现,之前被她丢弃的马车正停在路边。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跳上马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马鞭晃了晃,仿佛提醒她,不久之前,她是如何冷面无情地把他一个人丢下马车的。
内就是不可能内疚的,她也是为了他好不是么?
不过显然她有点想太多,这人打起架来阴狠毒辣,招招毙命,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有他在,那些瓦特狼卫不足为据。
孟鹤妘在短短瞬息之间做了决定,在离开益州之前,她要紧紧抱住这位“大表哥”的金大腿。
“那个,表哥啊,我给你的药,你没吃吧!”
马车滴滴答答的顺着林间小路奔驰,孟鹤妘撩开车帘,探出小脑袋一脸讪笑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扭头看她,紧抿的唇角忽而勾出一抹清浅的弧度,看得孟鹤妘有点发毛。
良久,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孟鹤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放大,长长松了一口气儿:“幸好你没吃,当时形势匆忙,我拿错了药,那个其实根本不是解药。”
月光有些薄凉,裴伷先定定地看着她一脸狡黠的笑:“所以?”
孟鹤妘瞬间坐直了身体,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一颗黑不溜丢的药丸递给他:“其实这个才是解药,只是这个解药不好配置,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解毒,恐怕要七七四十九天,每七天吃一次。”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接过药丸收进袖兜,扭回身继续驾车。
孟鹤妘感觉自己说了个寂寞,往前凑了凑,整个人几乎快要挨到他身边:“你不吃么?”
裴伷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不急。”
孟鹤妘讪讪一笑:我急啊!
西郊的义庄是一座寺庙改建的,前些年益州动乱,西郊出了一窝穷凶极恶的匪患,寺庙里几次三番被打劫,死了不少和尚之后,主持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和尚南上了。
偌大的一座寺庙空了下来,不久后被改成了义庄。
老王头在衙门里挂了仵作的头衔,平素里又兼职看守义庄。
前些年老王头身体不太好,收了个徒弟,师徒二人就住在义庄后院的厢房里。
“师傅,你说这个新来的县令程大人到底是个什么路子啊,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小徒弟阿炳目不转睛地看着八仙桌上整齐码放的银元宝,若有所思地问对面的师傅老王头。
老王头这辈子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银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咯得牙花子直发麻。
老王头发出一阵傻笑,抬手敲了小徒弟脑壳一下,一脸得意的说:“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可不是一般人,家中是京都首富,程大宝知道吧,那是他爹。”
小徒弟瞬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师傅,真的假的?那他继承万贯家财不就好了,何苦来咱们这里当个县令啊!”
王老头咧嘴一笑,用一个布袋子把桌上的元宝一个一个装起来:“人各有志呗,这位程县令不想继承家业啊,听说十几岁的时候就跑去边关打仗,后来受伤回了京都。程老爷怕他伤好了之后又去打仗,就花钱给他在益州捐了个官,把他绑在任上,不让他去边关。”
小徒弟一听,双眼瞬时一亮:“那师傅,这捐官得多少银子啊!”
王老头又拍了他脑壳一下:“臭小子,又想什么歪主意呢?捐官可不是银子的事儿,还要有四品以上官员的举荐,你呀,这辈子就别想了。”
小徒弟咧嘴一笑,揉了揉脑门说:“对了,师傅,那程大人说,让我们等一个姓裴的公子,这人又是什么来头啊?”
窗外树影摇曳,桌子上的蜡烛忽明忽暗,照在王老头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显得格外的阴森。
王老头食指搭在唇上:“嘘,这个事儿你不要问,那位啊,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小徒弟还想问,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知道程少卿让他们等的人到了。
————
停尸房是由原来的大雄宝殿改建的,平素里用来停放无人认领的尸体和需要验尸的尸体。崔鹤的尸体刚运来不久,就摆在验尸室的石床上,上面盖着一层白布。
小徒弟二狗熟练地把灯都点亮,原本昏暗的大殿一下子明亮起来。
王老头把工具箱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程大人交代了,等你们来了再做尸检。”他从箱子里拿出羊肠手套戴上,又拿出几片薄荷叶递给裴伷先和孟鹤妘。
裴伷先接过薄荷叶放进口中,突然对王老头道:“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
王老头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裴伷先:“裴公子请说。但凡老头子能做的,一定尽力。”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孟鹤妘,王老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从进大殿开始,她的右手便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舍妹的手腕受了伤,想请您帮忙给截上。”
孟鹤妘听了他的话,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让个给死人剖尸的给自己接骨?呵呵呵!他咋不上天?
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发出的怨念一般,裴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那只耷拉着的右手半举到王老头面前:“麻烦您了。”
王老头还是第一次遇见敢让他给治病的,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地说:“裴公子,您说笑了,我一个仵作,哪里会治病啊,要不您……”话音未落,就被裴伷先打断,“您不必自谦,药王谷王三爷的手段,我是信得过的。”
王老头微微一怔,看他的眼神瞬时变得严肃起来。
裴伷先低敛着眉,仿佛方才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无关大雅的话,但只有王老头知道,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他隐姓埋名在益州住了七年,还从未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如今他一语点破,委实让他惊愕。
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示意孟鹤妘做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轻轻托起她扭曲的右手。
孟鹤妘一点也不想给他看,想要用力抽回手,奈何压在她肩上的那只大手仿佛铁钩一样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顷刻间便卸下了她所有的力道。
裴伷先,你个王八蛋!
她心中咒骂,扭头对着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就是一口。
“咔!”
随着一声骨头的脆响,孟鹤妘只觉得手腕一阵专心的刺痛,咬着裴伷先手指的牙齿更用力了几分。
“好了!”王老头放下她的手,回头继续鼓捣他的那只工具箱,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孟鹤妘松开口,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右手,一脸惊讶地望着裴伷先:“竟然真的不痛了!”
裴伷先瞳孔微缩,把被咬的那只手缩进袖子里,扭回身,仿若无事一般地看着王老头掀开盖在崔鹤身上的白布。
孟鹤妘讪讪地瘪了瘪嘴,舌尖不经意舔了一下牙齿,一股淡淡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裴伷先缩在袖子里的手,有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