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煨好了姜汤,孟鹤妘一上马车,就被裴伷先塞了一个汤婆子在手里,又倒了杯姜汤递给她,显然是有备而来。
热辣辣的姜汤穿过喉咙,仿佛把整个人都激活了。
她裹着车里随带的毯子,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对面翻书的裴伷先。
“看够了么?”
好一会儿,裴伷先放下书册,耷拉着眉眼看向她。
“没看够啊!”她笑嘻嘻地把云片糕推到他面前,“你是特意来接我的?还是本来就跟邵一白打好了招呼?”
裴伷先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耳尖微微发红。
不知为何,自打见了他,她紧绷了一天的情绪终得松懈,且有心情打趣道:“我说我拿了张公的腰牌都没用,原来你早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裴伷先给自己倒了杯姜汤,双手捧着,垂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宛如一把优雅的小扇子。
“瓦特使臣的事,你不该卷进来。”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连夜赶路的疲惫。
孟鹤妘脸色一僵:“那你呢?你不是被发配到益州的罪臣么?这样无召回京不会被治罪?”
“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他把杯子放下,“明日我便安排人送你出城。”
孟鹤妘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我若不呢?”
裴伷先眉头微拧:“瓦特使臣谋害圣上这件事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你若贸然行事,不仅救不了木樨,恐怕连长安坊都出不了。”
“那又如何?”她抬手撩开车帘,看着雨幕中的京都,心里却对这片繁荣之地生不出一丝好感,这里太过于繁华,却也充满着权利倾轧,稍有不留神,怕是连尸骨都无处寻觅。
“使臣已经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你们的皇帝,眼看和谈就要促成,使臣们不是傻子,有什么理由毒杀皇上?”
“若使臣之中有瓦特细作呢?”裴伷先从一旁的小箱笼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她,“一旦圣上出事,大盛必然与瓦特开战。”
孟鹤妘心下一惊,她不是没想过,但经他这么一说,又想到当时在益州丢失的布防图,难道胡禅的意思就是想要两国开战?
一旦大盛皇帝出事,不管真凶是谁,别说是木樨,就算是她也不能活着离开大盛。
思及此,手里的这份卷宗便显得格外的沉重,就好像一只装着魔鬼的盒子,一旦她打开,她便没有退路可言。
“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裴伷先若有所思地撩开车帘看向窗外,这幽幽之城仿佛一个吞噬人心的巨兽,繁华的表象之下是无尽的深渊。
良久,孟鹤妘还是打开了卷宗————
半月前,高宗皇帝在御花园设宴款待瓦特使臣,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部参加。期间,瓦特使臣科尔隆提出要给高宗皇帝进献一个宝物,高宗欣然接受。
科尔隆让人抬进来一个四尺见方的笼子。笼子里装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猕猴。
那猕猴略通人性,科尔隆打开笼子,猕猴先是摇头晃脑地在原地伸展了一下手脚,然后装模作样地接过木樨抛过来的香蕉把玩,学着人的模样剥皮吃下果肉。吃完香蕉,它又滑稽地把香蕉皮扔在地让,故意用脚踩了几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被香蕉皮滑倒的时候,它偏就稳住身子,双膝一跪,学着大臣们的模样给高宗磕头。
高宗觉得猕猴甚为讨喜,当场赏赐科尔隆二百金。
科尔隆大受鼓舞,又让雪耳猕猴表演了一段功夫。小猴子撵转腾挪,打得拳法有模有样,引得高宗连连夸赞。
表演完了功夫,科尔隆朝雪耳猕猴招了招手,把桌案上的酒壶递给它。
雪耳猕猴接过酒壶,像模像样的学着御前大太监黄忠的模样,捧着酒壶来到高宗面前,示意他端起酒杯。
高宗回头打趣了黄忠几句,在场的大臣们瞬时哄堂大笑。
雪耳猕猴朝着黄忠呲牙,然后跳起来,拎起手里的酒壶把高宗的酒杯注满,拎着酒壶与高宗对碰了一下。
高宗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就要饮下。
“圣上。”坐在下垂手第一位的张平突然站起来,出声拦住高宗。
高宗微怔,低头看他。
张平朝黄忠看了一眼,黄忠连忙会意,扭身从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里拿出另一只酒杯给高宗满上,替换掉高宗手里的杯子。
高宗嗤笑一声:“你这老东西,怎地越活越胆小了。”
黄忠讪讪一笑:“奴才谢圣上夸赞。”
高宗气得一乐,抬手用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雪耳猕猴的酒壶,小东西“吱吱”叫了两声,对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不多时,一整壶的酒水全部下了肚,雪耳猕猴晃着小脑袋跳下桌案,抱着案脚酣睡起来。
……
“结果宴席过后,有人发现那雪耳猕猴七窍流血死在了案脚旁边?”孟鹤妘长长出了一口气儿,从卷宗里抬头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宴席结束后,木樨本是想要让雪耳猕猴随宫人下去,结果发现雪耳猕猴已经死亡。太医在雪耳猕猴的酒杯和酒壶里都发现了毒物残留,断定是有人怂恿训练雪耳猕猴献酒毒杀圣上。”
孟鹤妘把卷宗递还给他:“饶是如此,皇帝没事,这事……”她想说还有转圜的余地,却被车窗外一阵撕破天际的惨叫声打断。
木石猛地撩开车帘,从外面探头进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惊惧:“公子,前面出事儿了。”
孟鹤妘一怔的功夫,裴伷先已经撩开车帘下车,撑着青伞往前面的拱桥上走。
拱桥上人影憧憧,是不是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四处弥漫。
孟鹤妘拿起车边挂着的丑了吧唧的蓑衣穿上,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拱桥上聚了不少人,两边有人提着灯,倒也能看清这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短打扮,显然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是罗刹,罗刹吃人了。”
“报官,有人报官了么?”
人群里有人叫嚷着,孟鹤妘紧走几步追在裴伷先的身后,分开人群,便见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瘦弱男子立在桥心,手里还拽着一只个女人在嚎叫。男人身上到处都是血,头发披散着,看起来骨瘦如柴,肚子却又大如斗,真个人跟一只大肚子蝈蝈一样。
孟鹤妘“咦”了一声:“是他。”
裴伷先低头看她:“怎么了?”
孟鹤妘皱了皱眉:“在巷子里咬死老蔡的人。”别的倒是不甚清楚,只是那个肚子叫她记忆犹新。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男人已经宛如失心疯一样,托着女人就要往桥下跳。
“木石。”裴伷先连忙大喊一声,让木石赶紧去救人。
木石应了一声,飞身窜上桥心。
那男子见有人冲了上来,嘶吼着朝木石叫了两声,一把丢了手里的女人便朝他扑了过去。
孟鹤妘一边盯着桥心的木石和男人,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人:“那个人是谁啊?怎么吃人?罗刹是什么?”
雨水不大,那人撑着油纸伞,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长乐坊的乔老爷,据说,是被罗刹附了体,要吃人肉的。”
乔老爷?
吃人肉?
“啊!抓住了。”前面的人突然喊了一声,孟鹤妘一怔,右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拽着她往前走。
乔老爷已经被木石制服,整个人仰面倒在湿漉漉的桥面上,心口被木石死死踩着,仿佛一只翻了壳的乌龟,一边嘶吼着,一边用那双殷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木石。
裴伷先拽着她来到近前,一股子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是她。杀了老蔡的就是他。”走近了看,便能看清他身上衣服的花纹,正是在巷子里咬死了老蔡的男人。
裴伷先低头看着乔老爷,一旁那个被抓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扑到他腿边:“公子,公子饶命,还请放了我父亲吧!”
裴伷先眉尖微促,扭头看那女子:“你父亲既然有失心之症,便不该纵他出来。”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攀着裴伷先的腿,一边道:“求公子手下留情,家父他只是一时失智,我这就带他回去要人看管住,绝不再……”
孟鹤妘突然凑过来,打断女人的话:“若他杀了人呢?”
女人一怔:“不可能!”
孟鹤妘瘪了瘪嘴:“是我亲眼所见,他把刑部的衙役硬生生咬死了,不然你以为他身上的血是从何处而来?”
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人群里传来一阵阵议论声。
刑部的衙役来得很快,木石抬脚把人交给衙役,扭头不悦地瞪了一眼孟鹤妘。
孟鹤妘讪讪地笑了下,拢紧了身上的蓑衣,转身跟着裴伷先下桥。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划破夜空,孟鹤妘猛地转身,便见一道残影从桥上一跃而起,重重落入黑沉沉的湖水之中,砸起一道水花。桥上瞬时乱成一团,刑部的衙役们纷纷跳河救人。
“走吧!”裴伷先冷淡地喊了一声,撑伞上了桥边的马车。
孟鹤妘微微一怔,目光扫过桥对岸的阑珊灯火,一人穿着靛蓝色的长袍林立街头,温润的目光仿佛穿越人海直视自己。
心口微微一阵酸涩,她猛地转身,近乎狼狈地上了马车。
是库乐,他竟然也在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