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木石从益康坊带回了消息,采薇口中那个被发卖的小丫鬟并没有被卖到牙府。他带着小丫鬟的画像去益州各个城门处一一查问,终于在西城门那边获得了一些消息。
昨天晚上宵禁前,有一辆马车从西城门而过,对方拿的是织造府的对牌,侍卫以为是织造府的哪位夫人出来办事,所以便开了城门。
“难道真的是那个丫鬟杀了人?”孟鹤妘撩开门帘从内室出来,木石瞬时瞪圆了眼睛,指着她的鼻子,“你,你怎么在公子房中?”
孟鹤妘咧嘴一笑:“我在表哥房中怎么了?我们可是订过亲的。”
她捻着兰花指,作势就要往裴伷先身上倚靠。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脑门,拿起门边的伞往外走。
孟鹤妘得意地朝木石一笑,连忙跟上去:“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江府。”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公子,我们不能去,那个郑大宝现在就在织造府,您若是过去了,万一郑大宝把你再抓起来怎么办?”木石冲进雨幕中拦住裴伷先,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公子涉险的。
细雨冲刷着伞面,顺着扇骨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裴伷先抬头看了眼江府的方向:“无妨。”
“可是……”
裴伷先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快马加鞭去衙门,让程少卿派一堆人从西城门追,然后再让程少卿带上江府的两个丫鬟和崔鹤的尸体马上赶去江府,之后你再去金林秀坊……。”
“我不去。”他才不去呢,他绝不会再让公子跟那女贼单独相处了。
裴伷先挑了挑眉:“为何?”
木石连忙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孟鹤妘,讷讷道:“我不放心公子。”
无辜躺枪的孟鹤妘差点没气乐了,哭笑不得地说:“你看我那是什么眼神?我还能把他吃了不成?再说了,要是吃,昨晚也吃完了啊!你说是不是?表哥?”
木石瞬时如丧考妣,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鹤妘,内心仿佛有无数只猛虎在叫嚣着,这个女贼竟然,竟然……
孟鹤妘忽而一笑:“你这颗石头啊,还是年轻,年轻,什么叫孤男寡女知道么?”
“孤,孤男寡女?”木石如遭雷劈,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裴伷先回头看了孟鹤妘一眼:“别闹。”
低沉的嗓音像是突然砸入这细细密密雨幕中的石头,带着涟漪,也带着势如破竹的凌厉。孟鹤妘连忙闭上嘴巴,乖乖跑到他的伞下。
初秋的一场秋雨里,两个人并肩走在被细雨洗刷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偶尔风一过,孟鹤妘下意识往裴伷先身边缩一缩身子,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
江府里已经挂起了白帆,管家在指挥下人们整理灵堂。
早些时候,江天白把郑大宝请进了织造府,三天之内,若是程少卿不能抓到真凶,他就一个本子把程少卿私放嫌犯的事儿告到益州指挥使面前。
“大人,您请喝茶。”江天白把茶杯递给郑大宝。
郑大宝撩了撩眼皮子,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接过茶杯捧在手里,淡淡地问了一句:“崔鹤死了,你之前说要进贡的藏绣绣品怎么办?”
江天白一怔,连忙说道:“大人您放心,她虽然死了,但是还有金林秀坊的金老板,藏绣的事儿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次皇上寿诞,织造府这边是准备的万全了。”
郑大宝“嗯”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大厅里,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管家慌慌忙忙地从回廊尽头跑过来,手里的伞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灰色的长衫被雨水打湿了一半。他一路跑到大厅,站在门口收了伞,急急地朝里面喊了一声:“大人。”
江天白微微一怔,扭头看去,管家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外。
“什么事?”江天白问了一声,管家连忙说道,“裴伷先来了。”
“裴伷先?”郑大宝把茶杯一砸,“他倒是赶来,走,去看看。”
江天白皱眉看了一眼管家,连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雨伞撑在郑大宝头顶,三人急冲冲穿过回廊往灵堂走。
江府已经设好了灵堂,但崔鹤的尸体还在义庄里放着,棺材里只放着崔鹤生前的衣物和首饰。
讣告挂在棺材两边,左右各有两个丫鬟候着,其中一个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纸钱。
孟鹤妘百无聊赖地推了推旁边的裴伷先,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问:“你说,凶手到底是谁?是金秀妍?还是那个逃走的丫鬟?”
裴伷先皱了皱眉:“不知道。”
孟鹤妘一瘪嘴,我信你个鬼。
这时,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像风一样卷了进来。
“王夫人!”添纸钱的丫鬟见到来人,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喊了一声。
孟鹤妘惊讶地看着这位王夫人,她穿了一声火红的襦裙,面若桃花,眉眼生媚,即便形容有些许狼狈,却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她似乎没想到灵堂里还有别的人,一进来就扑倒灵堂前,以袖掩面,哭得梨花带雨。
偌大里灵堂里回荡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多时,江天白和郑大宝一前一后进了灵堂,见到裴伷先时,郑大宝不由得冷笑两声:“裴伷先,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本官面前,呵!来人,把他给我抓住。”
郑大宝一声令下,江府的府兵一拥而上,将偌大的灵堂围得个水泄不通。
孟鹤妘嘴角一抽,连忙跳离裴伷先三步远,看着郑大宝的大眼睛无比真诚:“大人,我跟他不熟,是他逼我来的,我根本连崔鹤是谁都不知道。”出卖桶刀这种事儿吧,通常做着做着就习惯,孟鹤妘向来没什么心里负担。
郑大宝突然爆出一声大笑,指着裴伷先的鼻子说:“裴伷先啊,裴伷先,你也有今天,看见了么?你表妹,你未婚妻也要背叛你了。”
孟鹤妘偷偷看了眼裴伷先,觉得他做人挺失败的,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喜欢看他被至亲桶刀。
郑大宝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一脸慈祥地看着孟鹤妘,循循善诱:“小姑娘,你过来,你来跟我说,崔鹤是不是他杀的?他跟崔鹤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孟鹤妘深深吸了一口气,酝酿好情绪,一边深情款款地看着裴伷先,一边梨花带雨地控诉:“大人,大人你是不知道,我自幼与他订有婚约,奈何家父去瓦特行商,我不得已离开大盛,这些年我在瓦特一直心心念念他,结果前段时间母亲病故,我带着信物来寻他认亲,却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他背信弃义?”郑大宝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姑娘你若能迷途知返,指认他行凶杀人的证据,本官肯定会大大的佳赏你。”
孟鹤妘抽抽搭搭地哭了两声,挣开大眼一脸懵懂地看向郑大宝:“真的?”这位郑大人根本就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恨不能一把将裴伷先按死在崔鹤这件案子里,而那位江大人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微妙,瞧着可不想痛失爱妻的丈夫。
郑大宝见她有所动摇,再接再厉地诱哄道:“本官绝无戏言。”
孟鹤妘佯装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我信你。”
郑大宝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跟本官详细说说,他到底是如何杀人的?”
孟鹤妘瞄了一眼身前的侍卫,吸了吸鼻子,指着侍卫的刀:“大人,我怕。”
郑大宝连忙朝侍卫瞪了一眼,侍卫放下刀,自动让出一条路给她。
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孟鹤妘捏着裙摆,迈着小碎步‘腾腾腾’跑到郑大宝身边。她朝郑大宝笑了笑,一派懵懂地凑到他身边:“大人,裴伷先这个人,他,他实在是卑鄙无耻下流,他……”
“他怎样?”郑大宝瞪大眼睛看着她,心说这姑娘怎么说话大喘气儿?
孟鹤妘咧嘴一笑:“他……”
郑大宝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腰间便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住了。
“你?”
孟鹤妘把匕首往前顶了顶:“大人,你要不要把人扯掉?我有点怕,要是我不小心手抖刺到您可就不好了。”
两个人站得极近,一旁的江天白一点也没发现异样,只一脸阴沉地看向被府兵包围的裴伷先。
“你,你小心点,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郑大宝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一脸惶恐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歪着头,极近天真地说:“不干什么呀,只是想要你的这些人退开而已。你不知道,本姑娘有个毛病,这人一多呀,我就呼吸不畅,我一呼吸不畅吧,这手就发抖。”说着,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抖,吓得郑大宝连忙大喊,“退下,退下,都给我退下。”
侍卫们“呼啦啦”一下,如来时一般全部退出灵堂。
王夫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吓得躲在丫鬟背后直哆嗦。
裴伷先哭笑不得地看着孟鹤妘和郑大宝,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痒,好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痒,仿佛痒到了心底,怪怪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少时伯父书房的那只九连环,他每次去看见都有种手痒的感觉,那种想要把玩、占有的奇怪感觉。
再后来,那个九连环被表兄要走了,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表兄因为解不开,用石头把它砸坏了。
此后的许多年,他收集了无数只九连环,但到底再没有那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