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先都最憎恨的先克不仅上位了,这次还领了头功。他们派去的三十人中,还被混入了十个对方的间谍,想想怎能不让人心焦?
“目前也只是推测而已。我们只能吩咐所在地的各级官僚,谨言慎行,小心从事。希望他们不要再重蹈平陵的覆辙就好。”荀林父强调道:“还有,适当做些让步。比如主动重审一些有疑议的案件。拿出来大做文章,令全城皆知。这样,多少能挽回些民心。将来,我们可以借此争取利益,不至于整个县衙被全部替换。”
“荀将军说的在理。”先都附和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有人在,根基就不倒。我不相信,赵盾能凭一己之力,将我们的人全部裁撤?”
“朝堂群议,我们六人都在场。我不相信,他能罔顾事实,将改过自新的县府官员全部替换?如果这样做,等于自打嘴巴。他常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君子之过,如日月。改之,人则见之’。既然他自诩谦谦君子,那就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新’作派。”士榖说道。
“我们的提议,要尽快下达到各地县。”箕郑父认为,行动越快越好。
“我们的人出发时,已经交待过。”先都说道:“当时,已经知道我们出发比他们晚,必定让他们赢得了先机。所以,交待过当地县府,要小心做事,在此期间不可横生枝节。但是——”他想了想,“没有如荀将军所说,抓一批典型案例来宣扬。造出声势,赢得民心。这些要求,我这就派人加紧传递出去。”
“事不宜迟,要尽快着手。”沉默良久,梁益耳又道:“目前来看,各种情势对我们是诸多不利。但是,没到最后关头,绝不可轻易放弃。当初,赵盾之所以赢我们,不正是最后一刻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我们现在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尽量弥补。”
“只要我们做得一件,就可在群臣大会上大肆渲染。人多口杂,赵盾他一手难敌数掌。我们只要能争取到自己人不被彻底驱除出去,就还有胜算。何况——”顿了顿,他补充道:“一旦被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说不定最后赢的是我们。”
话说到此,六人心照不宣。至此,他们已是节节败退。目前所为,不过是争取少输一些而已。但是,没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谁能说得准呢?
比如,跟赵盾争六卿席位,他们信心满满,还有主君一力应承。结果,还不是落败而归?比如赵盾,把狐射姑认定的新君人选刺杀后,自己属意的人选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已经稳稳当当。借此,还能攀上秦国这个大国关系,趁机还可尽释两国前嫌,一笑泯恩仇。
结果怎样?被狐射姑反将一军。利用孤儿寡妇上演苦情戏,逼得赵盾不得不屈服现实——得罪秦国,杀死自己一心认定的君主人选。这一件件,一桩桩,无不昭示着,任何事件,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祈望上苍了。
就算之前有九十九次的覆辙,最后一把赢了,笑到最后,事后便可说成是“天意如此”“命中注定”等等。仿佛之前所有的磨难,只是老天爷的测试。通过测试后,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国家兴亡,个人沉浮,莫不如此。
于输家而言,不断隐忍,不过是丰富了历练,磨练了意志而已。如果熬成了赢家,话语权在手,想怎么宣扬伟大正确,任君开心就好。挫败的意义,不到最后关头,不知何在。
在赵盾的眼中,他还只是个赵府少爷时,他们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他位列正卿,军政两板斧握在手。虽经历立新君一事的尴尬处境,却因国君年幼,成就了他的无限权力。狐射姑出走,先克顺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朝中有臾骈、郤缺一力支持,府中有贺文出谋划策。
可以说,如今的赵盾,说是呼风唤雨绝不为过。光是这些,就足够他号令群臣,无人敢有异议。
他雄心壮志,誓要做一番事业,超越前人。他锐意进取,敢叫日月换新天。老天爷屡次站在他这边,包括此次先克等人的收获满满,还有机缘巧合的三十人名单的拖延。他手握流弊痼疾的绝对证据,越来越多人为他所用。他身边群英荟萃,个个对他忠心耿耿。
他一心一意要进行的除旧,直指“老臣派”。过去,他们在暗中阻挠。此次则是差点挑破窗户纸,千方百计的为难。他不露声色。“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歙之,必先张之”,他纵容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待他收网之时,他一面也不会留给他们。他要让他们困死其中,一网打尽。
他要用手中的闪耀,点亮他生命的理想。他曾经在竹简布帛上浏览别人的经天纬地。如今,机会在手,他毫不犹豫的紧握住。谁想挡他的路,他便与他势不两立。他有能力、有决心,捍卫自己的理想。这理想,大到关乎民生百姓,小到事关他个人的梦想。两者合一,人生何求?
此时的赵盾,心心念念想的是晋国霸业,人生理想。他没有余力去估量对手的阴险。他只想着,他一身正义,无愧于心。
“五君子”则不同。他们的父辈享受过权力的荣耀,他们继承余荫,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华彩光环。但是,在政权交替的过程中,在电光火石的抉择瞬间,他们的父辈站错了队伍。于是,他们被列二等,失去了问鼎第一梯队的资格。
熬到文公时代的开国功臣一年内相继去世这一“天机”时,他们的人生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金字塔顶在向他们招手。他们及时领悟,摇旗呐喊。以为会光复父辈荣耀,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料,赵盾——这个不起眼的,在晋国政坛默默无闻的赵府少爷,如同黑马杀出。他们输了,输得不着头脑,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堂堂一国君主竟会轻易改弦易辙,将如此大事视同儿戏!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的一句“狐赵之功不可忘”,便将他们之前的所有努力、所有希望付之东流。
这算不算命运弄人?他们输了一着。接着,并没有想象中的翻盘,反而是处处被动。
失望源于希望。如果没有当初襄公给的希望,他们或者没有如此失望。爱与恨只一步之隔,成与败也只转瞬之间。他们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短暂而剧烈。随之而来的痛楚,尖锐锋利,恨意久久不散。
失意日复一日的积累,他们到达临界,却苦于无处宣泄。他们寻找各种缺口试图突破。哪怕还有一条活路,或者他们也会选择苟活。超越不了父辈,起码可以保存实力,安然的继续做锦衣玉食的花花公子。凭借手上的几分权力,欺凌弱小,安慰自己受伤的灵魂。
但是,赵盾的想法与他们大不同。他坚定的捍卫他的理想,他要干净明快,不要混沌晦暗。他不允许似明似暗。要么绝对,要么零。从公子乐到公子雍,再到狐鞠居,一脉相承。
年少时,在北地牧羊沾染的草青味,他与母亲所受的种种,每一滴雨,每一滴泪和汗水,每一次苦难和甜蜜,共同滋养了他,成就了他。这样的他,强悍而固执,坚毅而勇敢,敏锐易感,棱角分明。在父亲赵衰的刻意引导下,他一度变得温润圆融。但是,关键时刻,那些深藏他成长岁月的尖锐,总是率先破土。它们呼啸而来,奋勇争先。
赵盾与“五君子”的矛盾,不可调和。不只是立场,还有处世风格的差异,以及“一山难容两虎”的定律。权力的排他性,注定了他们的搏斗只能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