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堂堂二把手和他的师爷都开了口,钱老板不好意思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皮粗肉厚的,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要不是碍于妻儿在他们手上,他们那点三角猫的功夫,还斗不过我。”
每次都这样。上次是父亲被抓,这次是……想到自己两次都落在同一人手上,他心中有怨恨。一想到这次化险为夷,他又觉得安慰。成康已经确认过,他妻儿无事,请他放心。他又觉得心里温暖。
“钱老板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点事怎么会过不去?”自从装扮成无赖,去赌坊混了几日,李全身上的痞子元素被激发出来,说话越来越滑头。“钱老板姓钱,单名一个‘鑫’,就是三个金。加起来得多少钱?钱财不缺,岂不是大富?大富之人,通常结交的都是大贵,比如……”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先克。心想,结交到我们家将军这等权贵,把你的杀父之仇给报了,还不算命好?
“这位兄台,言之有理。”回想这一年多来的心路历程,各种辛酸无助,今日终于拨云见日。钱老板感慨道:“我估摸,是老天爷见我虔诚,终于开眼,将六位贵人送到我面前。”
“否则你说,集市如此多客栈,为何六位偏偏住到我家?又偏偏我曾做过捕快,能尽点微薄之力。刚好又满腹委屈,矛头又直指你们想要查访的人。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钱老板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如释重负。从此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苦苦煎熬了。
“我们也是遵循老天指示而来的。来到县城之中,找了几家。不是客满,就是太靠近集市,不合我们的要求。最后,走到这里,见到钱老板——”王良对初次见面印象非常深刻,“好个英挺健壮的男子!热情和善,笑容又真诚,我们当场就决定住下来。”
众人聊得起劲。刚才,形格势禁,高度紧张。这会静下心来,才发现,这间厢房和他们入住时,时常进出的“杨柳依依”,风格迥异。
厢房四壁被渲染成淡黄色。上面有星星点点,像是白雪飘坠。雪中有几根树枝横出。满含花蕾,却未曾盛开。几个脚印,深深浅浅,错落有致。有名男子,长袍棉袄,奋力行走。小字隐藏在角落:“踏雪寻梅”。
“花朵含苞未放,大约是隆冬季节。此时,最是严寒。想来,作这副画时,钱老板的心绪正是摇摆不定吧?”贺文说道。画为心声,透过一笔一画,便能读到作画者的心声。
“正是。”钱老板说道:“当时刚离开县衙。好容易把客栈整理好,却无人问津。心事苦闷,画梅自喻。冬已入,来年春天,便可寻梅了。”
说着,众人走到楼下。老板娘已经把孩子哄睡。自己则站在门口,向六人投来感激的一瞥。六人朝她点头致意。
“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县令大人?”钱老板担心有反复。尤其是看到夫人泪痕未干的样子,他又后怕起来。
“钱老板请放心。”先克知道钱老板担心什么。他轻拍他的肩膀,说道:“除了余风案、二宝案,县令大人还牵涉众多案件。死罪难逃。我们会将实情具实上表。只等上官行文一到,便将他名正典刑。”
“那就好,那就好。”堂堂将军发话了,钱老板终于放心。“有个问题,能不能多嘴问一句?”
“只要不是国家秘密,军中机要,都可以问。”先克笑着说道。
钱老板忽然变得小心翼翼,与之前洒脱自如的男子相差很远。几名侍卫也掩着嘴笑。
“是不是从上到下,全部县衙的人都要换掉?”钱老板问道。
“恐怕……除了守门的福伯和门前的石狮子,都要重新换过。”先克说道。
经过这几日的查账和审问,发现的问题简直触目惊心。县衙就是个老鼠窝,个个该打。照此来看,恐怕要从上面派人来此地接手才行。修修补补是不行了。毕竟,已经烂到根子。
很快,一行人来到门口。钱老板急急开口道:“几位贵人的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今日,就请几位留下,一起喝酒用饭吧。”
“你身上有伤,养伤要紧。”先克说道:“心意我们领了。我们还要在此地停留几日,有许多后续要跟进。临走之前,定会与钱老板一醉方休的。”
四大侍卫也过来,劝他慢慢养伤,好好调理。待身体复元之后,他们再相聚。
“钱老板,”贺文照例走在人群的最后,“今日你也受了不少折腾,早点歇息。”五人已经跨上马,贺文向他们挥手,让他们先走。他又说道:“记得那日,我们切磋武艺之后,我曾对你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还记得吗?”
钱老板点点头,他又继续道:“当时你回答隐晦,如今原因已经大白。既然心结已了,便是再无牵绊。与你接触半月,看过你的字、画,留意你的一言一行。我知道,你不是甘于平淡之人。你心中有团火在燃烧。所以,做任何事情,总是认真踏实,全力以赴。”
“做捕快时,屡破奇案。见到冤屈,心有不平,替人传血书,伸张正义。开客栈,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你本是树上黄鹂,当鸣深处。奈何世道不济,只能暂时栖居涧边,做幽幽小草。你刚才也听先将军说了,此地所有官僚全部撤换。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大好机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贤良但得顺风助,便可一飞冲天。非但你的命运改写,造福百姓,更是功德无量。”
说完,贺文跨上马背,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听完贺文一席话,钱老板脑子一热,又觉头皮发麻,隐隐作痛起来。
早上起来,他还是个为生计奔波的客栈掌柜。回到家,他便成了遭人暴打的带罪之人。举家性命,危在旦夕。忽然间,他被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正在为讨了条命回来而庆幸,庆贺的酒还没来得及开。又被告知,眼前有个让他飞黄腾达的机会。只要他点头,便有广阔天空让他驰骋,无限深幽任他徜徉。他听得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这一天,像是一出折子戏。从平淡无奇到高潮迭起,最后完美谢幕。他恍惚其间,不知真假。
他想要确认,今日所经历所听闻的是否是真的。他看向前方,先克等人早已消失无影踪。他调转身体,抬头就见夫人站在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滑落。她两手不停的抹,却怎么也抹不净。他还停留在贺文说话的余味里,不解的看着她。
忽然,夫人朝他飞奔而来,扑到他怀里。他向后退了几步,大惑不解。低头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她,抱着他的腰,狠狠的纵情大哭。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好可怕……我们今天……差点死了。我好怕…..我怕万一……我和孩子怎么办?如果……你……我也不活了……”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将他拉回现实。父亲死后,他离开县衙,建起客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猛然醒了过来。原来,刚才他们经历了一场生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刚才……
他一把抱住夫人。这一刻,他才惊觉,这个泼辣好动,一言不和就要动刀弄棍的女子,对他多么重要。过去一年多,他一心想复仇。却不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在身边。此刻,就在自己怀中。
往事已经翻篇。衙门当差,是爹为他谋的出路。他一进去,便扎根而入,誓要做好。后来开客栈,是家中赐予。祖先庇护,留了点钱和秘方给他。他硬着头皮,扛起这份责任。
从此刻起,他要重新启航。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有许多选择。有选择,对许多平民百姓而言,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有选择,意味着——不再是被安排的命运,不再是“不得不”。思及此,胸口那股热气便徐徐上升,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这一次,不为谋生,没有亲情干预。他要听从自己的心,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