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成康带着两人走了进来。
一瞬间,排列在先克对面的一行人,个个神情惶恐。县令大人更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看到走在后面的人,县令大人的身体开始擅抖。酒楼掌柜更是双手紧握,努力支撑,才不至于晕倒在地。
“咱们先从酒楼说起。”先克指着一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这位壮士,麻烦你说说当日发生的情形。”
只见这大汉,看了看酒楼老板,又望向县令大人,神情有种决绝的毅然:“我叫马三,在“醉仙楼”做打手。事发当日,余风在酒楼吃饭。结账时,他认定伙计没有将菜价说明清楚,故意敲诈勒索。二人各执一词,最后吵起来。之后,掌柜让我去看看。接着——”
他咽了咽口水,偷偷看向县令大人。县令大人似乎在低声咒骂,酒楼掌柜则不停用衣袖擦拭汗水。他继续道:“我把余风打倒在地。他鲜血直流,口中仍不停咒骂。说自己被骗了,一定要去报官。”
“你的意思是,余风并未主动出手,也没有打伤伙计?”先克拿酒楼掌柜的说辞反问打手。
“绝对没有。”马三用力摇摇头:“余风长得弱不禁风,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只是据理力争。我们打他时,他拼命挣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因他受伤。”
“你来说说你表哥的为人。”先克朝陈奇努了努嘴。陈奇已经把假胡须假眉毛脱去,梳理干净后,看起来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我表哥余风,为人正直,做生意讲信用。平时处事低调,不好与人争斗。”说到这,陈奇神色哀戚,“想不到,因为几句争执,竟把命丢在他乡。”接着,陈奇把他与表哥的约定,在“醉仙楼”听到的,被县令大人当成通缉犯追杀,他四处逃命等等,一一道出。
末了,他指着县令大人,恨恨说道:“我表兄弟二人,一人死在你手上,一人差点成了你的刀下鬼,你好狠毒。”
“一派胡言,本县根本不认识你。”县令大人苦苦挣扎,绝不承认陈奇的指认。
“虽不曾谋面,派人抓捕却是事实。”只见人群中有位衙役模样的男子站出来,面对县令大人憎恨的目光,他不以为然。“那日,县令大人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要我们去“醉仙楼”抓人。说是犯人眉间有颗痣,个头中等,偏廋,与眼前这位小兄弟外形特征相符。”
“后来数日,又命我们在街头、闹市四处搜查,说是务必要将此人捉住。我们问因何事捉拿此人,县令大人闪烁其辞。只说是罪行重大,务必尽快缉拿归案。”
此人目光坚定,毫无畏惧,说话铿锵有力,气质昂扬。四大侍卫不约而同的交换了眼神,默默为他点赞。心想,必是钱老板的朋友无疑。这么个光明磊落的人,可说是污浊县衙的一股清流了。
“好你个张武,竟敢当着上官的面,污蔑本官?”县令大人气得口不择言。顾不得将军在此,捋起袖子,似乎马上就要出手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下属。
“县令大人,稍安勿躁。”先克斜眼看了看气得面目狰狞的县令,口气淡然,“是否污蔑,本帅自会验证。如果这位捕快的确污蔑上官,便是犯下重罪。本帅自当依律重罚,替县令大人洗清冤屈。”
“这里有两份文件,请大家过目。”先克从贺文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有一张布帛,一张竹简。他指了指两件物什,“这张竹简,刻的是买卖双方的结算款项。至于这张布帛,大家可要看清楚了。”
成康和王良分别拿着竹简和布帛,从众人面前走过。两件物什,仿佛两面镜子,把各人的内心照得光亮透彻。尤其是那张布帛。有人看后面如死灰,有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有人则是大惑不解。
县令大人全程则是恍如做梦。他被接二连三的指认吓得心惊肉跳,刚才的疾言厉色早已遁逃,只剩下垮掉的躯壳残留此地。
“相信各位也看到了。”待众人将两件物什都浏览一遍,先克说道:“竹简上所记,乃是余风与“春风酒楼”莫老板结清款项的凭证。上面记载的日期,恰好是余风去“醉仙楼”用餐,因为菜价昂贵与伙计发生口角的那天。”
“我记得之前酒楼掌柜说过,余风是想吃霸王餐。可是,当时余风身上是有钱的。”他看向酒楼掌柜,只见他低着头,瑟缩着脑袋,不敢直视先克。
顿了顿,先克又道:“据陈奇所说,他表哥余风是入住了客栈之后,给他写信报平安的。那么他收到的银子,自然是在客栈之中。而且他身上的银子足够支付这顿餐钱。所以霸王餐的指认,恐怕难以自圆其说。就算他当时想赖账,掌柜只要将他寄存在客栈的银子拿来补足餐费,再将其赶走即可,为何要将他送到县衙呢?”
“至于这张布帛,写得更清楚。”先克指向一人——此人生得一张马脸,獐头鼠目,大声说道:“你,走上前说话。”
被指之人不情不愿的慢慢挪步,神情如丧考妣。千万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纠集,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他明明记得那天是做梦。梦到阎王审案,要他亲自画押。可是醒来后,只身在破庙,不见有谁在场啊。可是布帛上的签字却真真切切是他本人的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坏事做多了,天神降临,把他的元神抓到地狱审问?然后再把证词托给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大将军,命他来收他?自己曾经见过阎王,却尚在人间,醒来后,他还万分庆幸。可是这会,隔着几个人,他都能感受到县令大人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恨意。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大将军。”狱吏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你给大伙说说,这布帛上所写,可是你签字认定的?如果属实,就由你给我们讲讲,余风被抓后,在县衙的遭遇。”青天白日看到狱吏的模样,与那日夜黑风高又不同。此刻看清楚了,更觉此人十分惹人厌恶。
一看长相,便知是个刻薄刁钻的小人。当日在破庙,先克只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被当时营造的鬼影幢幢的气氛吓成屁滚尿流,不觉好笑。今日亦是如此。一副小人嘴脸,令人鄙夷。想想狱吏带领一干 狱卒,多少人命从他们手上过?多少罪孽因他们而生?如今落成这副模样,实在大快人心。
“回大将军,字确实是小人签的。”狱吏好容易从胸腔中挤出几口气,回道:“至于上面所说……”他看了看县令大人,忽觉口干舌躁,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上面所说不属实的话,签字又做何解释?”先克扬声问道。看他吞吞吐吐畏畏缩缩的样子,想来也是给弄糊涂了。如果他胆敢把当日遇阎王的经历说出来,作为解脱的借口,先克立马就给他定个藐视公堂、随便讲鬼神故事搪塞上官的罪,让他有苦说不出。
半天等不到回应,先克不耐烦的催促道:“快快道出实情。”
“我说,我说。”狱吏左看右望,最后得出结论——县令大人虽可怕,眼前这位大将军来头更大,权力更盛,万万招惹不起。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当日,余风被捕快抓来之时,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可是这人虽生得瘦弱,却是条硬汉。口口声声说要报官告酒楼欺诈,然后——”
他左右瞟了瞟,感受到周围人对他的无声谴责,他倒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县令大人又命我等打他四十大板。打完之后,这人就已经……”他说不下去了。悔恨和害怕,连同周围人的指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憋屈,不知道布帛如何成为铁证?他从来不记得他承认过啊,他一直以为是做梦而已。
“已经怎么了?”先克追问道:“没有了呼吸?还是已经死亡?”
“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说着,狱吏害怕起来,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为自己开脱,“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一方是现管县令大人,还有一起串谋一气的仵作、狱吏,一方是现官大将军。他本该属于前者,却不得不屈从后者。
众人曾为此事商议过,最后决定统一口径,死不认罪。可是如今,最有力的证词竟出自他手。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是个叛徒,是出卖长官和兄弟的叛徒,是罪魁祸首。
所有人无声的谴责,像利箭似的,朝他密切发射,捅破他的身躯。忽然,他情绪崩溃,放声大哭起来。好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又努力收拾心情,吸了吸鼻子说道:“当时,小的见打再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曾经劝过县令大人,可是他不听……”
“将此人投入大牢之后,当晚还有呼吸。我提出……请大夫来诊治,可是……县令大人说我多事。说是……过两日,吃两口饭,自然就好。等他服软了,不再告了,放他走便是了……”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狱卒终于把话说完,如释重负。
“如果这位狱吏说的是真的,”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狱吏,大庭广众之下,竟像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前后对比强烈,更觉滑稽可笑。看他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干脆放任他哭。先克转而看向仵作,问道:“既然已经有人证明余风是被打死的,那么,说他是因病而死的人,是不是也应该站出来说句话啊?”
仵作是个面色苍老的中年人。身材干瘦,蓄着胡子,靠着巴结县令大人,勉强保住自己的工作。每月按时领到薪俸,辛苦养着家中八十岁的老母。膝下有子却教养无方,老来无依。
他神情凄楚,昧着良心做事的报应来了。他浑身发抖,强作镇定。他没有哭的冲动。狱吏坦白的时候,他已经受过一回煎熬。此刻的心境已平静如水。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早知结局,内心已经受过百般凌虐。到行刑前一刻,反而不吵不闹了。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便无所畏惧,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屹立不动。
“回将军的话,”仵作轻声细语,语气平淡,“小的刚才说谎。”他谁也没有看,脑子一片空白。狱卒炮制罪恶,他负责善后。他并不孤独。县衙之内,站立的多是他的帮凶,他不怕。“此人确如狱吏所说,受刑过重,多处骨折,七窍流血,因失血过多而亡。与疾病无关。”
出于本能,他也为自己开脱了几句:“小的不过是拿人薪俸,替人做事而已。一切全是县令大人的主意。小的不过是为了保住饭碗,依照县令大人的要求来写。就算有罪,也不过是帮凶,请大将军明鉴。”
此刻,县令大人的阵营全线瓦解,兵败如山倒。
县令大人冷汗涔涔,怨恨上头,疑问丛生。
先克等人是何时知道余风案,又是何时把狱吏收买,命他签字认罪的?他千辛万苦,动用全部衙役全力搜捕的人,为何会落在他们手上?他花钱请的江湖赫赫有名的“灰狼”的打手,为何甘愿投诚?更过分的是,他的人,个个都为自己开脱,把所有罪恶矛头都指向他一人。上一秒,这些人还对他极尽巴结奉承,突然就阵前倒戈。
他恨,他恼,他不甘心,他要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