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他们正式向县令大人发难。
他们要求查看县衙账目,把主簿大人调过来,亲自向贺文汇报日常用度;调阅刑讼案卷,由四大侍卫一一过目。有疑问的地方,请县令大人或知情人一一解释。另外,目前赋税的标准,收支用度依据的法令是否与实际相符。具体实施多少,是否符合当地实情,均由先克本人过问。
前两日,他们还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只管吃吃喝喝,不问其它。县令大人还暗自窃喜,以为这些人不过尔尔。不料第三日开始,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六人翻脸如此迅速,事先毫无防范,县令大人陷入全面被动。
由于事先没有跟属下统一说辞,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先克等人问得哑口无言。有的说法前后矛盾,有的一概推说不知,有的含糊其辞,总之都是难以自圆其说。
从这一刻起,县令大人再不敢小瞧六人,尤其是这个稚嫩的中军佐。他隐约觉得,他们是有备而来。似乎对他的印象已经事先生成,可是又不直接说破。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否则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剑指处都是他的漏洞。
他第一次与六人会面过后,他写了封信,去往绛城。他要向他的主子求证——先克等人的到来,是否是他们故意安排或是他们的奇兵一支,到底是敌是友?此刻,他热切的盼望着回信。以便服从指示,从容应对。
就在六人对狱讼尤为上心,对其中的错漏百出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时,县令大人收到了来自绛城的回信。
信中称,他们对先克的到来表示意外,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并且说,这些人与他们是敌对,务必要仔细应付,不能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否则将会危及他们的整体利益,影响全局,大伤元气。
县令大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几个人,竟是秘密派遣而来的。那么,他们来了几日?是否已经去往各处,调查了实情?他们手上是否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那天在“醉仙楼”上,先克所说,当时不觉得,现在一联想,似乎在暗示什么。疑心生暗鬼,县令大人一下就感受到了威胁,形势大大的不妙。
于是,他派人去查。查六人来到平陵县城的时间,查他们入住在哪间客栈。县令大人正心急如焚的等回报,先克找到了他。
“县令大人,本帅发现一个问题,还请不吝赐教。”从这几日县令大人的表现来看,他应该已经对他们展开了调查。他们必须采取主动,否则等县令大人反应过来,恐怕被动的就是己方了。
县令大人点头,先克接着说道:“余风一案,说是余风横行霸道,与酒楼伙计冲突。打伤人后,被捕入狱,后病死狱中。不知可有家属前来认领?尸身又是如何处置?”
本以为余风案的所有证据会被销毁,无从查起。不想却是资料齐全,记录完整。不知是牵涉人命,经手人多,必须有书面结案,所以县令大人不敢毁灭。还是他太过胆大妄为,不怕有人来查,根本不屑抹煞证据。
“回将军的话,”听到余风两个字,县令大人紧张得直冒冷汗,他强作镇定道:“此人出事后,并没有家属来认领。所以我们调用县衙府库的银子,花钱将其掩埋。”说完,他还故作悲伤,把自己扮成心怀怜悯的仁义之人。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竟不惜动用公费支出。
“照此说来,这余风倒是赤条条来,赤条条的去。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来寻,真是可怜之人啊。”先克故意感叹道:“这样一个外乡人,跑到此地,大闹一场,然后死去。他究竟意欲何为,本帅真是十分好奇。”
“不如,今天就把经手此案的所有人,都给我找齐。本帅想探个究竟,看看这可怜人到底是怎么横行霸道的。”先克心想,看这案卷,是个脑子清醒的人,都会疑问丛生。更何况,我们已经花了近半月时间掌握了大量证据,你还想糊弄我?今天就把你的皮给扒了。
“这——”县令大人惊慌手擅,舌头都快要打结,“一时之间,把人找齐,恐怕……”
“怎么?”先克抬高音量,“此事很为难?仵作、狱卒、捕快不都在县衙?酒楼那边,把掌柜和当日接待余风的伙计,全部找来。”
“可是这……”县令大人正想找理由推托,支支吾吾。
“酒楼就在集市上,县衙的人就在县衙内,有谁请不动的话——”先克缓缓说道:“本帅可以请四位侍卫帮忙出差,把难请的人请回来。”听这口气,今天先克是非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不可。先克突然发难,就是想乘机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否则他们联合串通起来,不是自找麻烦?
“小的马上去办。”县令大人听出先克的坚决,吓得赶紧承诺:“一定将人全部带到。”说着,转身小跑而去。
“且慢——”先克想了想,县令大人既是作恶多端之徒,必定是老奸巨滑,他不得不防。“本帅的几位侍卫,本是习武之人。看了几日案卷,估计也累了。这样好了,让他们跟着县令大人一起去。一来可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二来也不耽误衙役处理其它案件。”
县令大人全身僵直了好一会,勉强扭转身体过来,对着先克笑。那笑,比哭还苦涩艰辛。“谢将军体谅,下官这就去准备。”
四大侍卫全部出动,与县令大人一齐,浩浩荡荡的来到“醉仙楼”。不出意外,当日的伙计已经全部离去,一个不剩。没有知情人,只得将掌柜带走。
县令大人与四大侍卫回到县衙,发现只有两名侍卫把守门口。来不及开口询问,走进去一看,大堂已经站满人。
先克将军坐在左侧,身旁坐着师爷贺文。他们的对面,站着捕快、仵作、狱卒。有的神情紧张,四处张望。有的耷拉着脑袋,身体微微发抖。除了没有佩戴枷锁,这些人像极了待审的罪犯。
看到县令大人,先克邀请他坐在公堂之上。在堂堂将军面前,县令大人哪敢造次?几番推托,只敢坐在下座。把酒楼掌柜安排到狱卒等人的行列,先克开始审案。
先克问起余风当日在酒楼的所为,掌柜的顿时气愤填膺。说是余风在酒楼消费,吃喝许多,却想耍赖不付账。伙计与他争辩,他却大打出手。不得已,他们只能报官。于是县令大人派捕快去拿人。后续,他就不清楚了。
捕快则说,当时他们四人出动,使劲蛮力,才将余风制服。将他扭送到公堂之上,他还抵死不服,谩骂不停。后来不得已用了刑,才让他闭口。
县令大人也说,余风嚣张异常,公然侮辱了他。还无视公堂法纪,撒泼耍赖。他命捕快打了他四十大板,将他投入大牢。
狱卒则说,余风被投入大牢时,只是受伤动不了而已。第二天还吃了几口饭。谁知第三天一早,就没气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感染风寒,不治而亡。
仵作也证明,此人是染病而死。
先克望向对面的一排人,一一观察他们的表现。有人故作冷漠。有人有点慌乱又强作镇定。有人不以为然。他们被叫到此处集合时,个个惊惧不安。此刻,不安不复存在。问起余风案,他们从容淡定,说话平稳。回答一致,滴水不漏,仿佛事先已经准备好说辞。
“看样子,余风是个怪人。他到平陵县城,是专门闹事来的。最后咎由自取,病死异乡。”先克看着酒楼掌柜,问道:“此人到酒楼之后,打伤了酒楼的伙计,不知伙计现在何处?因工受伤,不知掌柜可有财物补偿?”
“这个是当然。”掌柜满脸堆笑,“好几个伙计都受了伤,小的都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了药,让他们在家休养。谁知这些没良心的,最后全都走了。”说完还恨恨不已。
“看来掌柜是个心肠柔软的好人啊。”对着这张脸,先克心里感叹道,你背后的打手个个孔武有力,身怀绝技,怎么可能受伤?听你们一说,余风跑到平陵县就是专程来送死的?欺我年纪轻就算了,难道以为我是智障白痴,竟连基本的常识也没有?
“大人过奖。”掌柜的连连称是。以为先克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掌柜不禁暗暗得意。这位将军生得秀气白净,想来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
先克低头与贺文低声说着什么,一抬头,看到成康走进来。他轻轻招手,成康一直朝他走过去。还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又走了出去。先克脸上的笑不见了,代之以严肃凛然。
“关于余风案,各位给本将军讲的故事,非常精彩。”先克的嘴角有难以察觉的嘲讽,“今日,本将军也有故事要说给大家听。巧的是,故事的主人公是同一人,情节却大相径庭。”
说着,他朝门口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