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贵客,可算是回来了。”钱老板牵过两人的马匹,安置好后,松了口气。“我都来回走了三趟了。心想,再不回来,我要出门找人了。这不,你们就回来了。”
先克对钱老板抱以礼貌性的微笑,忽然想起贺文说到,钱老板是病重之人,不禁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贺文以为先克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一会瞅瞅先克,一会看看钱老板,嘴角有丝促狭的笑。
两人神情各异——爱笑的变得严肃,冷然的脸此刻却似笑非笑的,钱老板糊涂了。他左看右看,瞧不出名堂,干脆不理,现在有紧要的事情要处理。
钱老板说道:“于掌柜正在“杨柳依依”恭候两位。他说下午还有急事要处理,所以我才如此着急,特意在此等候两位。二来——”说到这,他又调皮起来,凑到两人面前低声道:“我守在门口,还可提防于掌柜跑了。”
贺文和先克闻言大笑。这十八般变化的钱老板,真是令人应接不暇。他的热忱和言出必行,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不得不心悦诚服。
“让于掌柜久等,失礼了。”推开厢房的门,贺文扬声招呼道。
“在下也是刚刚才到,茶还热腾腾的没法喝呢。”于掌柜赶忙起身,还指了指正冒热气的茶,“这钱老板,给我倒了茶,人就跑了,失礼的人是他才对啊。”一边说,于掌柜一边拿过两个茶杯,给两人倒茶。
“是谁说我失礼的?”三人正要坐下,一个声音响起。只见钱老板托个盘子,里面放着三碟小菜,来到三人面前。
“失礼之人,失礼的给三位送来小菜。”钱老板一脸幽怨,望向于掌柜,“为了表明我真的失礼,接下来的菜也不用上了。你们三位啊,就着茶,吃完这三碟就行了。”说着,摇摇头就要走开。
钱老板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先克和贺文暗暗好笑,都看向于掌柜。只见于掌柜“噌”一下站起来,拉住钱老板的胳膊,赔着笑。“哎哟,是在下失言,在下给你赔不是。”说着,于掌柜拿起一只茶杯,给钱老板斟了大半杯茶。
钱老板接过茶,坐下之后,无限委屈的说道:“你说你吧,好容易来一趟,说好了有人请你吃请你喝,你偏说有急事要走。”钱老板又指了指贺文和先克,“你们两位吧,一早信誓旦旦的说要做我客栈的小工,没多久,扯了几片竹片,飞也似的往外跑。还交待我要守着于掌柜,千万要等你俩回来。”
指完在座的人,他又用手点点自己的胸口,“我嘛,两头不能得罪。盼你们两位赶紧回来,急得跟过了油的蚂蚱似的,上下蹦跶。怕你们还没回来,于掌柜有事给跑了,安顿完他之后,又跑去守住大门。结果……”
于掌柜一听,先是皱眉,接着挑眉,再次“噌”的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去大门口是守着我,怕我跑了?”
“那当然。”钱老板说得理直气壮,“除非你翻墙出去,马也扔给我了,否则你肯定是从大门走。我守着,你还能往哪里跑?”
“你——”于掌柜被钱老板弄得哭笑不得,“我要走,光明正大的从门口走,我犯得着偷偷摸摸吗?”真是又气又好笑,于掌柜还拉拉贺文的袖子,“前辈,你来评评理,我有必要为此爬墙?”一想到这场景,于掌柜便觉得受了莫大的冤屈。
“算起来,都是我们不好。”贺文站起,向于掌柜和钱老板分别拱拱手,先克也站起来照做。两人坐下后,贺文语气愧疚的说道:“我对钱老板交待过,一定要把于掌柜留下来。而钱老板——”贺文转向钱老板,对他投以赞许的笑,“又是个实在人。确实是怕于掌柜要走,辜负了我们的托付。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死守了。”
这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想笑。于掌柜和钱老板就像两个小孩,本来好好的一起玩耍,忽然闹起了别扭,时不时还放几句狠话,说是互不理睬。可是第二天一见面,又像没事人一样,重新打闹起来。
“好吧,各打五十大板。”于掌柜觉得有点尴尬。两人这样子,私下玩闹就算了,在客人面前显得太幼稚。“我不该说你无礼,你呢,也不用防着我跑了。我啊——”两人忙着拌嘴,天气冷,茶也凉得快,于掌柜赶紧喝了口茶,“现在不急了。反正两位贵人回来了,我中午晚上的吃喝花销,都由你‘朋来如云’负责,还可省我不少银子。”
“你就尽情狮子大开口吧,反正有两位贵人买单。”听说他不急了,钱老板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听他一副想吃穷他的口气,钱老板不以为然。反正贵客有言在先,他只管做菜就是了。“我去看看菜好了没,你们慢慢叙谈。”留下于掌柜一脸错愕,还有点不好意思。仿佛他是个爱占便宜的人,而且占的还是两位新朋友的便宜。
“于掌柜跟钱老板,真是好兄弟啊。”两人相互开玩笑,像是两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贺文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算起来,跟他还是不打不相识呢。”于掌柜回忆起两人刚认识的场景,“那会他是威风凛凛的捕头,说是有个逃犯,逃往我们的作坊,还说躲在我们的仓库。我当时一急,窝藏逃犯可是杀头大罪,我小小生意人,有必要给自己招惹那么大的麻烦吗?于是,跟他争执起来,后来竟动起手来。”
说到这些,于掌柜神色很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好玩的事。“当然,双方只是点到为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有人给错情报,逃犯其实没有躲在我们的仓库,而是藏在别处。”
“不管怎样,我们俩算是认识了。认识之后发现,其实我俩脾气相投,共同话题还不少。后来,我们还经常切磋武艺,议论时事。他擅酿好酒,猜拳吃酒,更是少不了。”
这些年,行走江湖,处处小心,没想到,最后竟和他曾经最提防的群体——衙门的一位捕头,成了好兄弟。又或者说,像钱老板这样,身处公门,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所以他们才机缘巧合成了朋友。换作其它人,结下这个梁子,以后定要寻个由头,敲上一笔,才能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公门身份。
“原来是交过手的朋友。”贺文笑着点点头,“算起来,我跟钱老板也是切磋武艺过后才彼此信任的,跟于掌柜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于掌柜和钱老板的相识,更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贺文对他们二人,又多了几分信任。
不一会,去如风的钱老板又忽的飘了进来,端上来好几个大菜。每道菜都香喷喷的,看样子又肉嫩汁美,令人垂涎欲滴。只待钱老板一坐下,其余三人都迫不及待的拿筷用餐。
“钱老弟可是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于掌柜筷子一动,吃得好不开心。“倒是兄长,两手空空的就来了。来了还蹭吃蹭喝的,失礼的是在下。”
“两手空空你还敢来?还吃得那么畅快?”于掌柜把话给圆了,钱老板还是不肯饶他。“今天如果啥消息也没带来,这一顿我要算你两倍价钱。”钱老板想,今天那么狼狈,不就是为了早点刮到线索嘛,这姓于的,要是什么也没有,专登来混吃混喝,看我不扒你的皮?
钱老板话音刚落,三人都哈哈大笑。想不到,如今最紧张此事的,竟是钱老板。由于有正事要谈,钱老板的好酒,在他本人的严厉禁止下,没有呈上来。他拍拍胸口,信誓旦旦的说,正事谈好随便喝。三人又是一笑。眼看桌子上的菜被四个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得差不多时,话题才由闲聊渐渐归正。
“今天于某之所以来,是因为冤死之人的事情,查到了一点眉目。”于掌柜放下碗筷,摸了摸肚子,一副已经吃饱,开始谈正事的架式。“那冤死之人,名叫余风。依县人,大约三十岁光景,做的是烧制瓦罐酒坛的生意。据说来到本县之后,他才住下就着急去收钱,回来之后吃饭,接着就出事了。”
“太好了。”先克高兴得一直拍手,“于掌柜带来的消息,简直是雪中送炭,处处是关键。有了它,我们查案就顺利多了。”有了冤死之人的名字,做何种营生,对此案是大大的帮助,难怪先克激动如此。
“是啊,于掌柜的消息非常有价值。”短短一日,于掌柜便能将问题关键找出来,回报竟如此精确,贺文是万分感激且佩服。“想来这一日两夜,于掌柜必定四处奔波,辛苦异常。”
前日下午才与于掌柜碰面,今天一早就有消息回报,如此高效,实在难得。为了此事,钱老板要去门口守着不让朋友走,就是为了兑现对贺文的承诺。二人殊途同归,为了一句承诺尽心尽力,实在是一对言必信,行必果的好兄弟。
“钱老板的朋友,为正事而来,于某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于掌柜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这背后,正如贺文所说,他一直劳碌奔波。贺文一行人离开“玲珑”之后,于掌柜就约了几个衙门的朋友一起用饭。名义上是要他们多多照顾,实际是趁着他们酒酣耳热,美酒美女在怀的时候,套出了冤死之人的消息。
第二天,于掌柜又找人四处向酒楼打听此人。问了十多人,一无所获。到最后,刚好有位朋友,也是经营酒楼。余风被衙门带走时,他在隔壁谈生意,恰好听到动静,多嘴问了几句,知道了大概,这才转述给于掌柜。
说是消息来得不费功夫,那是谦虚。说实话也不费什么,就是费了点银两。反正对于掌柜而言,请衙门中人吃吃喝喝,本就是他生意人的本份,也是世道生存的明规则。真要论起来,于掌柜非常上心确实不假,再加手段高、运气又好,这才顺利完成了任务。
“于掌柜太过谦虚。”贺文毫不吝惜他的夸赞。
于掌柜故意淡化他在此事上的努力,足见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些信息,对一个无头案来讲,字字是金。于老板心里很清楚,却不邀功,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因为他明白,收到信息之人,除了感激,更会心怀愧疚,觉得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将来,他想提个什么要求,对方肯定是千肯万应的。
贺文也不例外,他记得他的承诺。“将来谁有兵器方面的需要,只要在贺某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第一个推荐于掌柜。跟于掌柜这样讲信用,行动迅速的人合作,不仅品质有保证,而且还省心省力。”以堂堂大将军府的总管身份,贺文轻轻一句话,怕是于掌柜生意都做不完。
“前辈太客气。钱老板跟我兄弟一场,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只求能帮上忙,何敢谈回报?”于掌柜说道。
他不怕自己押错注,就算是错,不过是赔了点应酬的银子而已。如果押对了,未来则是无限空间。
这么多年来,于掌柜就是如此。不惜先做牺牲,放个长线,事后证明,吃亏的,最终是占便宜的。相反,眼前有个明显占便宜的差事,他一尝试,事后却证明,这个明显的利,就像猎人捕猎的诱饵,吃下之后,追悔莫及。
所以,这么多年,对朋友的请求,只要不危及自身利益,不拿性命相搏,于掌柜从不袖手旁观。他相信,付出终有回报,所以,他从不吝惜付出。
“于掌柜知交满天下,他一开口,谁敢不他卖面子?”于掌柜今日格外会说话,钱老板趁机调侃他。“所以啊,前辈就别担心他为这事多辛劳了。他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推杯换盏而已。”说完,钱老板还对于掌柜挤眉弄眼,一付你奈我何的样子。
“对了,既然有了这些线索,那么接下来——”钱老板怕于掌柜又跟他斗嘴,把贵客的正事给耽误了,先开了个理顺案情的头,引其余三人往下。
“既然已经知道此人是烧制陶制品的,那就好办了。”先克说道。想到已经派成康和刘进两人去往依县,不知他们会有什么收获。如果没有,他们下次带着这些线索去查,想必一定会有重大突破。
“经营陶制品的人,到本县收款,那就意味着——”于掌柜顺着余风来此地的目的,往下思考。“县城之中,有人曾经向他购买过这些东西,什么人会批量的购买陶制品呢?”他低下头,右手手指一一点着左手手指,口中念念有词,“酒楼?药材铺?”
“呃——”钱老板也顺着于掌柜的方向思考,“腌制咸菜?装米?装油?盛水?”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贺文理了理,“酒楼可用坛子装酒,也可用于腌制咸菜。药材铺主营药材,也会使用瓦罐为客人煲药。客人买药要煲,可能需要,顺手买下。至于其它——”贺文想了想,说道:“肯定是少量的,暂时不考虑。那么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酒楼和药材铺。”
“对,顺着这两条线索追溯,就能找到付款人。一旦找到此人,就知当日余风收到多少钱。事后,这钱去了何处,就是日后定案的关键。”钱老板把注意力放在钱的数目上是有原因的。他解释道:“因为如果此人已经收到了钱,酒楼要冤枉他没钱想吃霸王餐,理由就不成立。反之,此人确实是没钱吃白食,扭送到县衙就合情合理。”
“我的大捕头,真是心细如发啊。”于掌柜一反从前一开口就要相互抬杠的习惯,大方称赞钱老板。这一次,实在是对这位兄弟的捕头素养十分敬佩。他看问题的视角展示了他多年断案的经验,对案件线索关键点的敏锐,显然远超他们这些外行。
“钱老板的才华何止捕头?应该做个师父什么的。如今真是埋没了。”先克也是赞不绝口。他们几人,只在寻人上转悠,独独钱老板对钱格外上心,待他说破之后,众人方知,原来如此。
“两位过奖,在下只是多年习惯使然。”钱老板说道。
余风收到的钱,如果是酒楼吞了,就可认定是酒楼见钱眼开,寻衅滋事。如果衙门拿了,最终却不提这笔钱,那就可能是两家合谋。毕竟,余风身上有多少钱,酒楼是第一知情人。
怕是怕衙门最后把钱还了出来,说是因为无人认领,只得充公。最后衙门没事,锅全甩在酒楼身上,随便定个罪,还是不能替余风洗冤。
最好的结果是——能够借此案,认定酒楼与衙门是一伙的。酒楼将人打成重伤,交给衙门,衙门用刑过重,两者相加,合力致人死地。这样一来,才能将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余风案才能真相大白。
“一定要追踪到钱的下落才好,否则此事可轻可重,真相难明。”钱老板强调道。
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还有——”贺文再度整理思绪,“可曾有人亲眼目睹余风与酒楼的人发生冲突,因何事冲突?发生口角之后,大打出手的情景可有人看见?去了衙门之后,具体情形如何?是否用了刑?用了何种刑?人既死了,仵作验尸的结论是什么?如果按官家对外公布的,说是病死,那么这份验尸结果是谁出具的?要想翻案,必须找到当事人来指认才行。”
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可是偏偏,这些都是衙门或是酒楼里的人才清楚,而这两个地方,以他们的平民身份,都无法介入。衙门不说了,酒楼也不能去。毕竟他们是外地人,进去一开口,就会打草惊蛇。
“还有,现在又牵扯进来一个人。”先克想起他们昨晚分析案情时候提起的,来寻找余风的朋友。“我们把余风的朋友称为王五。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王五已经逃回家就算了,如果没有回家,他会在哪里?如果他还在这县城呆着,恐怕余风的案还没厘清,又要多一条冤魂。”
“依县令大人的魔性,此人如果落到他们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钱老板的神情和语气都表明,此人的命运很不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