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一早就兴奋得睡不着,天蒙蒙亮便起身装扮。这次到盾哥哥家是赖皮得来的机会,随行衣服佩饰却带了不少。两个箱笼扛上马车时,阳处父被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出门访友,分明是打算长住不走了。只得摇头叹气,无可奈何。这个女儿,不爱女红,习字马虎,唯一还有点女儿味的就是出门的行头,容不得半点疏忽。
几经挑拣,反复比较,穿了又脱,戴了又摘。直到把侍奉穿衣的女仆累得直打呵欠,铜镜被照得疲惫不堪之时,芳菲小姐才认定她终于可以见人了。
隆冬虽过,偶有阳光也是转瞬即逝。余晖过后,温度更会降得奇低。马车已经安排好,赵盾吩咐下人取了件红色斗篷,以备芳菲不时之需。
“盾哥哥,我来喽。”清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芳菲已经站在赵盾面前。
她将散落的碎发编成小辫,垂及肩膀。其余则束成发髻,插上一支镂空梅花簪。身穿象牙白棉袄,外罩淡粉比肩褂,下着杏色碎花洋绉裙。笔直站立,嘴角上扬,真正是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赵盾只觉眼前一亮,将芳菲细细端详,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开口道:“嗯,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一边为她掀马车帘子,引她上车。
“盾哥哥,你又像老头了,”芳菲嘟着嘴,“我本来就是女儿家,略懂女红,微通文墨,浅吟低诵也能做上几首诗,甚至基本可算得上才女一枚。”
“真是大言不惭,”赵盾简直要佩服这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气定神闲的脸不红心不跳。“你只要不说话,静静坐着,就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不过啊……”
芳菲抓过一个靠垫抱在胸前,歪头看向赵盾,凶巴巴的质问道:“不过什么?”仿佛赵盾要说个什么让她不满意的话,手中的靠垫马上变成致命武器,轻取对方性命。
“不说了。”赵盾笑着无奈摇。跟芳菲在一起,自己也变得像个孩童,老是忍不住打趣她。
“其实啊,我知道你们大人是怎么想的。”芳菲忽然有点伤感,“自打我娘去世之后,爹就娶了新夫人,有了弟弟妹妹之后,就更没人管我了。”说到这,泪光在她眼睛闪烁,“绣花写字都难不倒我。我调皮反抗,也不过是想我爹多留意我而已。可惜,他都不懂,只是一心一意的认定我无人管教才会如此。”这些大人,只会把自己的要求强加给孩子,却不懂孩子的心思。
说着芳菲就要哭了,赵盾赶忙拍拍她肩膀,“怎么说哭就哭了?我知道,我只是和你说笑而已。”女孩子的心思像夏日的天,说风就见雨。“其实啊,你爹虽严厉,其实还是疼爱你的,这次他不就带你出来了?还有,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赵盾故意卖个关子,笑而不语。
芳菲的心思立马就被转移了,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秘密?我要听,我最喜欢听秘密了。”
真是个孩子,眼看准备下雨,忽然就转了晴,赵盾不觉好笑。“其实啊,大人们对孩子总是许多约束,可是自家的孩子,怎么都是最疼的。”赵盾含笑看着芳菲,语气诚恳,“昨日还听我爹娘说起,我们家要是有个像芳菲一样的女儿多好。你看,你多招人喜欢?”
“真的?”芳菲颇受鼓舞,两眼放光。“我就说嘛,小女子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会像我爹埋怨的那般不堪?”边说还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同坐在马车里的随侍丫鬟用尽力气掩住嘴才没笑出声来。赵盾却没忍住,他边笑边在心中感慨,这个丫头大约是上天派来专治他爹的吧。
忽然传来赶马车夫的声音,“看来今天要下雪喽。”二人掀起帘子一看,果真,这才走出几里,天已大变。灰色的天,空气阴沉,气压极低,偶尔几阵风,时起时住。
“雪中看梅,天助我也。”芳菲欢呼,“太好了,一定要下,而且要下大雪。”
因为要下雪,这次出行又多了几分期待,笑靥如花的芳菲更令这趟寻梅之旅温暖动人。
襄公继位不足一年,晋军三次出征——晋秦“崤之战”、晋狄“箕之战”和晋楚“泜水之战”均以晋国胜利告终。年轻的晋襄公的执政危机宣告解除,晋国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捍卫其中原霸主的威严了。
文公去世时,身为盟国的卫国竟然无人前来吊唁。恰逢秦国挑事,晋国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三战过后,清算正当时。
公元前626年冬,晋国决定攻打卫国。襄公亲帅三军,先且居和胥臣统率主力,栾枝、荀林父为侧翼支援,赵衰监国。
军队一路东进,这一日,路过周王室的县邑——温地。
中军元帅先且居提醒襄公:“卫是晋的盟国,因丧不拜,便要攻打。周为王室,诸侯过而不朝,王室威仪何在?晋既为诸侯之长,要盟国臣服,不为表率,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襄公细想,确有几分道理,“己之不正,何以正人?”于是交待几位随侍准备出行仪仗,不日即往温地拜会周王去了。
大军则由先且居率队继续往卫国行进。不日大军便包围戚邑,意在挟此地逼迫卫国不战而降。卫国君主卫成公自知难敌晋国大军,于是向楚国附属国陈国求救,企图以陈国为纽带,将楚国拉入战斗,赢得援军。
陈国国狭地窄,国君共公又鼠目寸光。他向卫国大夫孔达建议,要他们率军抵抗晋军,如此陈国才好出兵。陈国出兵,楚国才会应援。
一个敢想,一个敢做。目光短浅的卫国竟然采纳了这一荒唐建议,出兵与晋国力拼。因实力悬殊,卫国大败。不到一月,戚邑即被纳入晋国版图,卫国大夫孔达则被晋军俘获,押回晋国。
得知晋国出兵卫国,秦穆公大郝归国三将后,痛定思痛,积极苦练,瞅准空隙,准备一雪前耻。
接到秦军向晋国边境移动的情报,先且居立马做出决定,对卫国的战事到此为止,不再乘胜追击。当务之急是拦截秦军。
晋军朝西往秦进发,秦军主将孟明视则率兵由西向东直往晋国而来。不日,两军相遇于彭衙,宿敌相见,分外眼红,立马排出队列,分边对峙。
只见一员虎将骑马立于晋军阵前。那马一身漆黑发亮,鬃毛飘飘,甚是威猛。坐着的人则一身铠甲,须发浓密,皮肤黝黑,目光如炬,身形剽悍,手持天马流星刀。突然,他大叫一声,朝秦军扑过去。
此人正是先且居麾下的猛将,人称‘狮子吼’的狼瞫。上次不知何故被先轸降级,几次战斗都不得在前,很是愤懑。先且居接任元帅后,他几次三番求为先锋,此次终于得偿所愿。所以士气饱满,格外上心。
狼瞫旋风般来到秦军阵前。秦军先锋使的是把蛇镰枪,几乎就在同时,两人的兵器在空中猛烈的撞击,发出‘锵’的一声。而后两人又几乎同时转身,企图从背后偷袭对方。
秦军大将身形略小,异常灵活,像泥鳅般游刃有余。狼瞫则猛而不拙,大却不失当,一把刀舞得虎虎生威。几个回合下来,狼瞫把对方逼得难以施展,渐渐败下阵来。
双方将士均屏息观看二人对阵,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忽然,狼瞫右臂奋力一挥,秦军大将虎口一麻,手中兵器被震了出去。就在此时,早已收到主将指示的晋军趁势发起进攻。
先且居率中军将士冲向敌方,胥臣随后跟上。左翼由栾枝领兵,右翼由荀林父带领。只听‘冲啊’响彻云宵,“得得”的马蹄声和战车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浑成一片,飞沙走石,杀声震天。
探望赵老将军之后,阳处父本打算休息几日便要启程赶回老家省亲。不想赵家苦苦相留,恰逢晋军两传捷报,襄公决定召开盟国大会。会盟诸侯是国家大事,身为司行,阳处父责无旁贷,必须参与其中。私人事务只得暂时搁置,他在绛城新置的宅子还未完工,只好在赵家住了下来。
身为执政大臣,赵衰总领督办此事,阳处父负责落实。赵盾则成了赵衰派给阳处父的助手。从盟国与会者的喜好、随行之人的官爵、人员接待规格、宴会宾主座次到饮食菜肴,事无巨细,都须一一落实。赵府上下都被调用,忙作一团。
父亲有任务走不开身,芳菲别提有多开心。首先,她的衣物行装反正带够了,有空还可跟爹炫耀‘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其次,大家都忙,没人督促她日习夜读,更是乐得轻松。而且最好玩的是,大家是做事,她声称也要出力,于是跟着跑腿,顺便可以四处逛逛。
晋国议事大殿。
此次盟会有两大议题——第一:如何处置卫国;第二:针对秦国不断挑衅,是否联手盟国对秦开战,以期震慑秦国,令其不敢再来冒犯。
提到如何处置卫国,作为对卫作战的指挥官,先且居最有发言权。
“臣以为,卫国一战,扬了我国国威,威慑了诸侯,目的已达。可适时给卫国国君一个台阶,日后恐有不时之需。”先且居说道。
他还没从父亲战死的悲痛中走出来就匆匆接下中军将之位。时隔两年,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以和为贵时常回响在他耳边。他不敢忘也不能忘。担任中军将的他,考虑问题比从前想得更多更深远。如今的他,统领晋国军队,手握重兵,目光长远,高屋建瓴。
赵衰第二个发言。“臣以为,‘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卫国为小国,本是我国盟友,既已占领戚邑,又生擒其执政大夫,大国实力已显。就算把整个卫国完整纳入,对于我国而言,也不过是小利。”
“如果继续施威,在诸侯看来就成了晋国赶尽杀绝。如此定会寒了盟国的心,无异于因小失大。”赵衰素来宽厚,一向主张以和为贵,“再者,陈国国君昨日已达绛城,并派使者送达信件,愿意做卫晋和好的调停人。”
其它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先且居和赵衰的看法。最后,襄公决定在盟国大会上宣布释放卫国孔达并归还戚邑。
说到秦国几次三番对晋的侵扰,原因也不难参透。秦国一直想称霸中原,无奈地处西隅,想要实现这个野心,势必要东进。东进第一个遭遇的对手就是晋国。所以,只要秦国一直有插手中原事务的心,两国的摩擦就在所难免。
秦穆公执政以来,一直苦于秦国地处西边,疆域狭小。眼看齐国、晋国相继崛起,秦穆公自是不甘落后。齐晋两国天时地利的得天独厚令他更是眼红。所以,晋国新旧权力交接之时,秦国毫不犹豫的决定偷袭郑国。
无奈天不助秦军,“崤之战”为晋军大败,三员大将也是侥幸才得逃脱回国。尽管如此,秦国仍不死心,为了东进始终不遗余力。今天春的‘彭衙之战’中,秦军又一次铩羽而归。不过,他们似乎贼心不死,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
“寡人继位以来,秦国屡次挑衅。此次盟国大会,正是彰显晋国盟主实力的绝好时机。联手诸侯各国对秦国主动出击方可震慑秦国,扬我军威,以期边关宁定。” 襄公执政以来,大小战役均取得了胜利,与初为君主时相比,他变得更自信,也更从容。
“秦国来犯,我国均占上风。此次趁诸侯会盟,人多势众,主动出击,实属上策。一来,由于战事不断,盟国大会久不召开,诸侯内部离心。可借此次联兵增强盟国凝聚力。同时,有诸侯相助,我方也可以较少代价获取胜利;”先且居说道。
“二来,诸侯联军出击,声势浩大,场面壮观,胜算颇大,足可令秦国打消东进的念头。”秦国的意图,先且居了然于胸。如何利用盟国大会达到晋国的目的,也是拿捏精准。
赵衰、胥臣、栾枝等均表示赞同,襄公也认为此计可行。只待诸侯盟会一开,便要与各盟友约定日期尽早发兵。
赵府。
盟国大会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此时赵盾正与阳处父商讨参会诸侯的名单。
“陈、宋、郑三国皆为国君出席。卫国由于国君得罪,派了代表前来。郑国是中原小霸,素来多变,但其国力雄厚,又地处晋楚交接,战略地位举足轻重,故安排其礼仪最为隆重。”阳处父对着赵盾如是说。
经过这次筹备大会的接触,赵盾与这位年轻的长辈渐渐熟悉,也越发佩服他的思虑缜密。“明白,这个已经提醒接待的管事,郑国车马住宿安排均用最高规格。”他还想起父亲交待的与会商量事宜,补充道:“因为此次会议要筹划对秦作战,故发言也应该依大国小国次序进行。”
阳处父点头,“嗯,想得周到,就依郑-宋-陈的顺序安排。卫国来使也不可怠慢,只等君主宣布赦免卫国国君,即迎卫君及来使上座。”阳处父本对赵盾知之不多,经过这次逗留及筹备大会的相处,赵盾留给阳处父的印象颇好——他沉稳持重,不轻动声色,喜欢默默积累,努力向有专长的人学习。
与其父一样,赵盾是位谦谦君子。家中上下都乐于听命于他,朋友兄弟他都能融洽共处。虽然目前在晋国政坛露脸的机会不多,假以时日,必定是国之栋梁。
从各国的邀请文书、宴会的礼乐制式到当日所需的鲜果蔬菜,二人都仔细核实,反复对比,最后一一敲定。
眼见今日事项已经全部完成,赵盾这才松了口气,他走到院子,准备好好歇息片刻。
闲得发慌的芳菲正百无聊赖的喂着鱼,一边喂还一边念念有词:“鱼儿鱼儿水中游,游到对岸再回头,回头不见昔日友,友来友去不知愁。”
“好诗,好诗。”赵盾正巧从池塘边经过,不禁拍手叫好,“嗯,果真是才女一枚。”
“盾哥哥,你来了。”见到赵盾,芳菲立马飞奔过来。
“是啊,事情处理差不多了,出来走走。”赵盾打量芳菲,今日的她,一身飘逸的桔粉色,本应空灵出尘,可惜就是眉头有点紧。“鱼儿不知愁,我看你挺愁啊。”
“就是,就是,”芳菲把手上残留的鱼食拍掉,“大家都行色匆匆,没人陪我玩,好无聊啊。”说罢还撇撇嘴,歪头叹气。
“不是听说你跟着下人们四处挑选货物,做得还挺欢的,怎么会无聊?”芳菲的动向都有下人专门盯着,他们每日都会向赵盾汇报。这是赵盾的要求。毕竟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妹妹。
“那也不是天天都有事做啊。这不,今日就没人搭理我了。”芳菲两手一摊,作无奈状。
“要不,我们去集市走走,看看有什么有趣的玩意,不定买回来还能给盟国大会增光添彩呢。”这段时间千头万绪,真的没有空闲,确实冷落了芳菲。此时正好有空,赵盾想借机补偿。
“太好了!”芳菲眉飞色舞道:“我就知道,盾哥哥最好。我这就去准备,马上就来。”话音刚落,人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她要回屋好好装扮,今天有得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