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先克一行六人,将那坛酒喝完之后,便与店家散了。与店掌柜说好,第二日,由他带领六人去往平陵城兵器制作精良的作坊。
先克与贺文入住一间。成康与王良,李全与刘进各一间。洗漱之后,六人重新聚集在先克的房间,商量第二日的出行计划。这是他们一路上约定好的——当日必定将当日之事总结。有不足之处及时提出修正,并做好第二日的行事计划。
这样一来,所到之处所得、所见、所闻皆有推敲斟酌,并留有记录。以备回绛城之后,能够一一查阅。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后,将实情筛选出来。呈递给赵盾,作为制定政策的详尽参考。
“依我看,客栈掌柜为人厚道,十分谦和热情,值得依赖。”先克对店老板印象不错。既然明天就要由店老板带领大家出门,那么,对店老板的认定,肯定是首当其冲。
“掌柜的文武兼备,和善热情。在这陌生的他乡,如能得他相助,对我们来说,定是如虎添翼。”成康想,此行可能会遇到一些凶险或不测之事。如果能得到店老板帮助,他们会少许多风险。
“我也觉得掌柜的十分可靠,值得依赖。”年纪最小的刘进,从进门便感受到店老板的热情机智,诙谐风趣。而且还处处为人设想,他认定他是位值得交的朋友。
“店掌柜不是坏人。”贺文缓缓开口道:“只是人生地不熟,我们初来乍到,不可不多留心眼。防人之心切不可忘。”贺文不是质疑店老板。只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放松警惕,便会让有心之人有机可趁,大行伤害图谋不轨之事。
“此番我们之所以行踪隐秘,就是想录得实情。假若为人利用,暴露行踪和目的,就会辜负大将军对我们的厚望。”说完,贺文看向五人。
“贺叔说的是。”先克立马醒悟,自己太容易便相信人,应该检讨。“我们与店家仅仅相处一两个时辰,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
“是啊。”之前没发言的王良也有同感,“掌柜的能文能武,还在衙门当过差。却放着好好的公差不做,到这偏居野巷卖酒营生。虽说我也颇欣赏他的豪放不羁。可是,他的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传奇色彩太重,令人不安。”
从感性上来说,王良十分欣赏店老板的。可是,从理性上来讲,店老板身上有太多令人疑惑的地方。经贺叔一提醒,他更觉得店老板十分可疑。
“哎,虽说是要时带防人之心,大家也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啊。”贺文怕的就是这个——从完全欣赏转变成全然敌视对立。他拍拍王良的肩膀,赶紧声明,“出门在外,对我们所办的秘密事项,必定要守口如瓶。”说着,他看向四位侍卫,“如遇存心刺探者,务必警钟立鸣,迅速切割。但是——”
“与正事无关者,则可放宽心境。毕竟,棋逢对手,曲逢知己,乃是人生乐事。出门一趟,如果能交到几位朋友,也算是给这趟公差增色不少嘛。”
这几个晚生后辈,平时少有机会出来。难得大家一齐出门,有说有笑,朝夕共处。再在异乡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有何不可?贺文年轻时就喜欢结交四海,故而有此一说。
“多谢贺叔教诲,我们会把握好分寸的。”在贺文面前,先克更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总被他的见识折服,不由自主的态度非常恭敬。
“至于明天的行程安排,我们现在就开始计划。”贺文说道。对店老板的人品才干大家都有了共识,接下来就是要把明天出行的事情捋一捋。
“明日主要是跟店掌柜去看器械制作。”李全说道。
“看一两家已足够。”王良建议道:“剩余时间,让他带我们把平陵城四周逛逛,熟悉环境。之后,我们要做什么事情就方便很多。”
“王良说的是。”听了贺叔的话,先克想了想,喝酒吃饭叫上店家便好。其余事情,还是不要让他参与的好。毕竟,他们有要务在身,购置军械不过是醉翁对酒,志不在酒。“店家带我们多走走,看看地理民俗,方便我们行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将明日的行程定下来……”贺叔环顾一圈,示意刘进做记录,“请店老板带我们去两家兵器制作坊。接着就要求他带我们去往四处走走看看,熟悉县城。”
这样一看,明日的行程应该十分紧凑。今日已累得够呛,既已商定好,四人便回房各自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最早起的当属贺叔。无论在赵府,或者外出公差,贺文总是天刚拂晓就起身。客栈地方够大,他打算在院子里摆几个马步,打上一套拳法,开启精神满满的一天。
他下楼来到昨日晾晒玉米的平台。正要开始练习功夫,忽听“吱”的一声响,店老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见到贺叔,店老板颇惊诧,“客官起得真早。住店的客人,除非赶路,很少有起得比我早的呢。”店老板的语气很自豪。
“我是年岁大了,睡不着觉,起来舒活筋骨。”贺文想,店老板起那么早应该是要忙生意去,于是随口问道:“店家是忙着送酒去?”
“哪里,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日定要在院子里耍上一回拳脚,否则周身不舒坦。”说着,店老板还比划了一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遇上了,咱们何不在此切磋切磋?”昨晚,贺文还鼓励年轻人曲逢知音,互磋技艺。想不到今日自己就武逢对手了。难得遇到同好者,贺文已经忍不住手痒痒的。想和店老板过上几招,顺便还可通过武艺看看此人品德如何。
“前辈稍等,我更衣……”说着,店老板一溜烟的小跑到隔壁小间。等贺文几个马步蹲下来,店老板已经衣着整齐的站在他面前了。
贺文穿白衣白裤,店老板则黑衣黑裤。一白一黑,对比鲜明。两人抱拳后退三步,异口同声的说了声“请”,接着又相互推让。最后是店老板执意要贺文先出招,贺文无奈,只得率先出招。
只见贺文抬起左腿,往前跨出一大步。右手手臂向前伸展,手掌直立,拇指朝向自己。身体下蹲,保持半蹲姿式。突然,他右手伸直,右腿跟着往右,向店老板扫去。只听“唰唰唰”,连续几下,划了几个圆圈。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店老板不慌不忙。他先是后退,接着忽左忽右的闪避。他的身体灵活如蛇,左拐右扭,上窜下跳。贺文的脚尖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
贺文一招既出,刚刚收势,轮到店老板出招。只见他将左手手臂伸直,四指朝向贺文,右手手臂也是舒展开来,却握手成拳。他来回游走,与贺文相互试探。两人围成一个圈,左右周旋。
忽然,店老板身体前倾,两腿劈叉成一字型,整个人几乎贴地。他左手从贺文裆下穿过,眼看就要抓住贺文左腿。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左手伸出时,贺文已经往后一闪,弹跳开来。店老板的左手偷袭不成,他又伸出右手。往左一扑,还是扑了个空。两人还是没有身体接触。
如此你来我往,一会左一会右,一会成圆,一会平行。你进我退,闪躲不定。幸亏院子够宽敞,有足够的腾挪空间。两人都大汗淋漓,却都未着对方片衣。贺文的一双腿,快得看不清影子。店老板的一双拳则是虎虎生风。两人不分上下,来回过了将近五十招。惊见东方已白,这才停下来。
“前辈出招迅速敏捷。一双无影腿,晚生躲得好辛苦。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店老板冲贺文抱拳,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店家的双拳,在我面前左右进出。我都替自己的鼻子捏几把汗啊。”说着,贺文还摸摸鼻子,“幸好还在。否则住的是‘朋来如云’,我倒成了‘鼻去如风’了。”
“前辈过谦。”店老板拿过一条汗巾递给贺文。两人这几十个回合,打得是酣畅淋漓。店老板高兴得笑起来。“开店一年多,头一回遇到又爱耍功夫又要买兵器的住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首次遇到像店家这样——好武习文,却选择了经营客栈为生。明明开的是客栈,却依赖佳酿营生。真是大开眼界啊。”经过一番比试,贺文对店老板的认可又进了一步。
拳脚功夫,从来是刻苦勤奋所得,来不得半点侥幸。稍微放松,便会一泻千里。店老板不是武将出身,也并非以此为职业。每日要谋划生计,还能坚持早起练功,可见自律极强。同时,亦可见其对武术的热爱。一个有‘爱’的人,必定是有血性的人。
“看来我们对彼此都充满好奇啊。”店老板整理零乱的头发,从汗巾里露出半张脸,“无妨,今日我就陪前辈一行出门转转,也能顺便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说完,他便跟贺文告辞。
一轮打下来,贺文已是浑身湿透。他走上二楼,梳洗换衣,顺带把五位年轻人叫醒。
太阳高高挂在天边。六人用过早饭,牵过马匹,便与店老板一道,开始一日的行程。
“这半月以来,就数今天,一早就能见到太阳。”店老板一副闲适打扮,书卷气十足。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走在最前面。此时,他放慢速度,扭头说道:“客官没来小店之前,终日细雨飘风,难得天晴。就算不下雨,也是阴沉沉的,太阳总是懒懒不现身。照我看啊,各位都是贵人。”
“掌柜的今日一早是喝了蜂蜜不成?嘴巴那么甜。”刘进打趣店老板。
“在下是实话实说,客官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谄媚巴结。”店老板摆摆手,耐心解释道:“我这客栈,自打入秋之后人就少了。再加上下雨刮风的,一日冷过一日,都快一周没见人影在我面前转悠了。这不,昨天晚上你们一来就六位。接着,今日一早太阳还出来了。我估摸着啊,今明两日,我店里的生意应该就会好起来。”
他又看向先克和贺文,边看边点头,“所以我说啊,几位既是客栈的贵客,也是我的贵人。”
“掌柜的太客气喽。”贺文望向四周,越走越靠近集市中心。很快就到昨晚他们经过的临街客栈面前。贺文指了指第三间,说道:“你说你已经交了租金的,可是这间?”
“正是。”店老板看向第三间,上面挂着红灯笼,招牌上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字。睹物伤情,他感慨万千道:“如果能在此处开店,我现在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敢问店老板贵姓?”李全忽然想起,大家喝酒吃饭到现在一并同行,竟然忘记问这么重要的问题。
“在下免贵姓钱。”店老板话音刚落,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难怪了。店家已经姓钱,老天爷如果还让你占个好口,钱太多,怕你数不过来,累着你了。”王良要捂住肚皮才能勉强止住笑,说完又抱着肚子。
“就是就是,”刘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想老天爷是在帮你呢,你就宽心吧。”
“是啊,我也这样安慰自己。”钱老板自嘲的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他也渐渐看淡,早已释怀。
“不知被县令大人小舅子买下的店铺,都做些什么营生?”先克问道。这一路上的店铺,间间装饰华丽。想来里面一定也不差,看起来投入不少啊。
“客栈为主,还有茶楼、酒庄、饰品店、布匹庄、钱币古玩之类。”先克问得详细,钱老板以为他们想要买什么,“现在还早,店铺未开。这位少爷如有什么需要,回头我们办完正事再来逛。”
“装饰如此华贵,好几间门头颇有气势。想来里面的花销不低吧?”贺文问道。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店老板边说,还双手大张,五指张开,在嘴巴前围成喇叭状。“小小一碟菜‘丝丝入肉’,肉比我的还少,价格却是昨天晚上你们吃的八个菜的总和。”
“此地的百姓竟如此阔绰?”先克十分不解。平陵城虽说看起来有模有样,毕竟也只是个小县,人口财力肯定是无法跟绛城相比的。就算在绛城的高档酒楼里,同样的一道菜,价格也不会如此高啊。
“恰恰相反,平陵城的老百姓日子艰难。这条街上少有普通平民的身影。”一行人已经离开街道,来到郊外一个上坡处。店老板双腿夹紧马肚子。待到平地之时,先克上前与他平行,他才继续道:“去这些酒楼客栈花销的都是官家人士,吃喝都是打白条。月末,掌柜的就拿着这些白条,到县衙找县令大人批字,然后去到账房领银子便是。”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假公济私?”先克瞪大了眼睛。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又能怎样?”店老板无奈苦笑,“这些店铺的装饰,桌椅,器具,都是向县里赊账。算借还是给,没人说得上来。反正收到的钱,是一分不少的进了这些掌柜的手里,然后再流到他们幕后主使的手中。”
“钱老板了如指掌,莫非是做捕快时亲眼目睹?”钱老板说得如同人在现场般,王良禁不住开口发问。
“一半一半。”钱老板摆摆手,“这些店铺在装饰时,我还在衙门,所以借钱的事情我很清楚。等我离去之后,有兄弟请我上去喝酒,我便见识了里面的物价奇贵。不过我兄弟说,是报账消费,无妨。如果不是报账,他们是绝对不会去的。吃完后,我见他也不核单,只管签字。他说根本不用核,反正每月掌柜去拿钱便是。”
“之前有兄弟较真,说酒楼多算了几瓶酒钱,还被奚落太过迂腐。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计较,吃完签字便走。所以,掌柜每月开的账单,我估计是只会多算不会少算的。”说完,店老板冷笑一声。
“既然只是公门中人在此花销,你的店应该多少有些生意才对啊。”刘进想,正常人一问价格贵,肯定就要寻个便宜的去处,不一定非此不可啊。
“外地人行路乏了,只想捡个近街的,大多会选这些客栈入住。”钱老板看向刘进,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笑。“兄弟你还太年轻,不懂生意人的奸诈。他们定的入住费用虽然比普通的贵,但是还能接受。毕竟这里屋子宽敞,寝具桌椅全是新的。既然住下了,肯定也会在这附近吃饭吧。他们拿出的菜单便有猫腻。”
“比如,不写计量单位。是一只或是一盘还是一斤不写,等到吃完算账,漫天要价。价钱太高,客人肯定要闹。他们才不怕,都备有打手。几个拳头下去,这些外地人便乖乖就范,花钱消灾。”
“碰到硬气的,便被打得半死。这还不算,有的还被扭送到县衙,投进大牢,以赖账定罪。听说不久前,就有一个人死在狱中。客死异乡,真是可怜啊。”说完,钱老板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那异乡人没有同伴吗?家人不见回去,也不来寻人?”成康听得好不气愤,小小县令的小舅子竟敢如此嚣张?
“细节我就不得而知了。在下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最关心的就是天气要好,来住店的人多些,多卖几坛酒而已。”店老板无奈的直摇头,“唉,平头小百姓,只顾扫好自家门前雪。见识浅陋,让各位贵人见笑了。”
“何来取笑之说?”贺文一本正经的说道:“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钱老板已经不是公门中人。关心自家生计,做好生意,照顾好家人,才是本分。许多人连自己家眷都照料不好,谈什么国家天下,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贺文见过许多口口声声心怀天下的人。他们事事挑剔,诸多不满。四处骂架,自视甚高。眼高手低,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他们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家里破败不堪,妻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样的人,在贺文眼里是没有资格怀天下的。因为天下本是一个个人组成,如果最亲的人都没放在心上,岂不是最直接的对不起天下?
“多谢前辈体谅。”贺文的体贴,钱老板很是感激。“听到这则消息时,我刚离开衙门不久,一时气愤难平。可是转念一想,我拿什么去为他打抱不平?只能盼着哪天青天大老爷来了,能为这个冤死之人昭雪。”说完,又是深深的一声叹息。
六人都不作声。四大侍卫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看。成康望向先克,先克收到成康询问的眼光后,又与贺文对视。贺文点点头,似乎与先克已达成共识。成康接收到二人视线的内容,又向三位兄弟点头。
此事,他们是下定决心要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