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大惊。一名武将深夜求见,来到国王面前,二话不说,只是哭泣。这种情形,闻所未闻。毕竟是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身为大臣,在君主面前哭成这样,失礼不说,场面也实在有些诡异。
“苏将军先请起。”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楚王只得请人将他扶起赐坐。待他休整片刻,情绪稍微缓和了,才问道:“不知苏将军遭遇何事,伤心若此?”
“臣自知马上就要死了,故此痛不欲生,伤心到无法自拔。还望大王见谅。”苏从努力收起眼泪,声音仍然哽咽。
楚王大惊,“苏将军为何要死?是身患重病无法医治?”
“臣身体强壮,并无病痛。只是——”苏从顿了顿,神情黯然,“眼看国家就要灭亡,微臣怎能独活?”
“国家灭亡?”楚王先是大惊,接着声色俱厉,大声呵斥道:“大胆苏从,竟敢跑到国君面前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到此地撒野?”话音刚落,便有宫中侍卫全副武装冲上前来。只等楚王一声令下,便要带走苏从。
“天降大灾,民不聊生,各地民怨沸腾,大王不管;西戎已逼近阜山,准备与各部族于大林会师,攻我东南;又有分支绕道阳丘,直指訾枝,要取我西边;庸人传令群蛮,一呼百应,伐楚联军不日集结;麇人已号令百濮,抵达选,不日将渡河逼近我国都。”
“可叹我堂堂楚国的一国之君,仍然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不问政事。内忧外患夹击,我国岂可有生还之机?亡国只在旦夕,国家灭亡,身为朝臣,又岂能独活?”苏从的一番话说得激情澎湃大义凛然。压抑胸口多日的悲愤喷涌而出,溢于言表。眼泪渐干,神情却愈加严峻。
“大胆苏从,你可知宫门前立有‘敢谏者,杀无赦’?你可知不榖已下令,敢论国事者,斩立决?此番说辞,已然触犯禁令。今日不榖就要判你死罪!你一心求死,便成全你!”楚王怒气填膺。好好的楚国,何时到了要灭亡的境地?分明是苏从惑乱人心,看他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存心找他晦气。
“来人,将这厮给我拿下,拉出去砍了!”楚王气得不轻,声音竟有些颤抖。
早已待命一旁的左右侍卫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苏从擒住,一把推倒跪地。另外两人一前一后,将苏从夹在中间。其余人则围绕四周,一行人拥着苏从,大步朝宫门外走。
“我苏从求死得死,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苏从大声说道。说完,他哈哈大笑。突然被推倒,苏从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缓过来。他没有开口求饶,而是仰天大笑,口出狂言。
一个将死之人,为何如此从容?怕死是人的天性,尤其死亡就在眼前。即使犯下滔天大罪者,临死都要为自己申辩求饶,苏从为何一反常态?
苏从很快就被拖出宫门。为免杀人之时血液飞溅,情景惨烈污了君主眼睛,卫士正要阖上宫门,准备行刑。
只听楚王大喊:“且慢!”
准备关门的侍卫停下手中的动作,提起砍刀的士兵则掉头看向门内,等候君主的下一步指令。
“把人给我拖进来!”楚王大吼。
卫士只得将苏从又拖了回来。楚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冷冷说道:“上阵杀敌者不怕死,乃是因为你死我活,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上。身为一名武将,难道不应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才死而无憾?无故跑来,在不榖面前信口雌黄,触犯律法而死。如此死法,怎会无憾?”
“苏从之死,虽非战死沙场,照样可以流芳千古,为后人铭记。意义不亚于马革裹尸,所以无憾。”苏从抬起头,直勾勾的望向楚王。没有臣事君的恭敬畏惧,而是咄咄逼人义正辞严。
“就凭几句胡言乱语,就想流芳千古?”楚王不以为然,“你号称‘军中书生’。意思是,除了棍棒之外,多少还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看来定是读了什么邪书魔经,脑子读坏了。犯了糊涂,故意跑到国君面前大闹一场。讨了罪还给自己的任性妄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岂非自欺欺人?”
“糊涂?全天下最糊涂的人不是苏从,而是——”苏从摇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而是一个明明可以发号施令挽救国家,却对百姓水深火热视若无睹,对外敌入侵甘之如饴的糊涂国王。”
“你——”楚王再糊涂也知道,苏从说的正是自己。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苏从想,横竖都是一死,起码要把隐忍已久的话说出来。于是,他豁了出去,继续道:“我若死了,天下还有人记起,曾经有个叫苏从的人,要劝说一个糊涂的国王。因为说了真话,所以被杀。我以死相谏,后世便会将我定为‘忠臣’。而你——”苏从故意停下来。一则,他料定楚王肯定明白,不用细说;二来,他也怒了。话说到这般境地,如果君主还不懂,岂不是笨蛋?
“不榖怎么了?”楚王还真的追问起来,“狗奴才把话说清楚!”
“而你,将芈氏先辈胼手胝足一点一滴累积的国土,拱手相让于蛮族。他日下黄泉,有何面目见先君祖宗,要如何向他们交待?你长期不问政事,局势恶化直至无法扭转。平民受苦,生灵涂炭,国家灭亡。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千古罪人。没有任何人同情你,所有人都鄙视你,唾弃你。将你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长串词锋锐利,尖酸刻薄。仿佛千军万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说完,只觉痛快淋漓,不满倾泄殆尽。气顺了,心静了,泪干了。当然,苏从也明白,他的使命完成了。于是,他从容走向宫门。
“站住,回来!”只听身后传来楚王的大喊,“没有不榖的命令,你要去哪儿?”
“罪臣已犯下死罪。幸得大王体恤,容罪臣直抒胸臆。既然话说完了,罪臣自当领罪受死,不劳大王再次下令。”转身回完话,苏从又要往外走。走得从容不迫,足以匹配“视死如归”。
“回来!”这一声低沉有力,已不同于刚才的暴怒。
“大王将罪臣召回,可是还有交待?”苏从重新回到楚王面前。这一次,君臣二人都心平气和。
“坐下。”楚王命令苏从坐下。
两人坐回各自位置。楚王似乎低头酝酿着什么。他不发话,苏从也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