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赵盾没有被打搅的不悦,也没有置身事外突然被唤醒的惊讶。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眼睛在五人脸上逡巡,缓缓开口道:“君主年幼,赵某不才,以致晋国霸业几遇波折,疲态尽显。晋秦之间又纷争不断——”
士会顾及赵盾的面子,绝口不提晋秦的争端。可是,赵盾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是他的责任,他就得担。在座的都是掌握晋国最高决策权的精英,大家都心如明镜。一味遮遮掩掩,反而显得自己讳疾忌医,避重就轻,不够坦诚。
主动提这些事情,赵盾仍是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几次三番较量下来,双方胜负各半,只得暂时休。如今,秦国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似有暂时不问中原之事的意味。楚国虽窥视中原已久,无奈国内诸事纷扰,危机四伏,暂时也构不成对我国的威胁。如果我国借此为契机,集结诸侯,召集会盟,讨伐邾国,便可一举多得。”
见众人都颔首,赵盾稍事停顿,吩咐道:“此次盟会选址,诸侯人选,盟会事项等由臾将军和郤将军二人督办。请二位将军尽快厘清事项,以便早日着手。”
臾骈和郤缺领命而去。
“至于军队的集结,武器装备和粮草之事,由荀将军和另外两位将军负责。”
荀林父资历职务都在上,自然是主事人,士会则为副。至于另外一名将军,自然也是听命于荀林父的。
听完赵盾安排,三人一道离开。
安排好事情,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赵盾。他站了好一会,才又慢慢坐下。坐下时才发现,竟是浑身酸软,疲惫无力。
从受到君主召见那日开始,他就一直被此事困扰。从刚开始单纯的对邾国的行为感到愤怒,到渐渐平静过后冷静思考。进而又想,听凭一个妇人的一面之辞便要兴师动众,于是颇不以为然。到后来,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决定要对邾国用兵,有些无奈和不得已。最后,将行动合理化为晋国霸权的重新抬头,不免又感到骄傲。
这一路,他的心绪循环往复上下颠簸。其中曲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他成为中军元帅那天起,维护晋国的霸权,让晋国傲视群雄大放异彩,便是他唯一的理想。他怀揣理想,偏偏波澜迭起剑走偏锋。掀起一场场杀戮,结下的是一个个仇敌。晋国的霸权已露疲态,正如此刻的他。虽然正值壮年,却常感精神体力大不如前。
公事繁忙时,阅看公文到子时,便觉浑身疲惫。就想眼睛一闭,往床上躺一会。每每躺下,开眼时便已天光。时光一去不复返,事情被耽搁,事后还得补回来。于是,他强打精神,勉强把事情做完,才敢靠近床榻。
士会归来,他的良心得到莫大的安慰。士会的体谅,也让他多日来忐忑不安的心得以安放。此事才刚平息,又生出这件事来,偏偏他很矛盾,又不愿意被人直接说破。就在此时,士会把所有想法倾囊而出,顿时,他对士会充满感激!
既然大家都认可这个做法,那就是达成了共识,他的罪恶感消减了大半。
每当夜深人静面对自己时,父亲的殷殷叮咛浮现在脑海那一刻,他察觉到了自己的疲态。疲态来源于强硬过后的空虚脆弱,这些脆弱每每都要将他击溃,令他一蹶不振。他的所求和最后所得,总是惊人的背道而驰。
命运将他推上云端的同时,也将他一点点的与人隔绝,渐行渐远。等他重新审视时,才发现,许多事情已经不可逆转。他可以继续强硬,又害怕强硬之后的空虚和罪恶,所以,他渴望有人心有灵犀的支援。
今天,是经多日焦虑,多日煎熬之后,最轻松的一日。他从内心深处感谢士会、臾骈和郤缺。幸好有他们,他才在夹缝中,寻到一条与他内心深处理想相通的道路。他已经距离他的目标太久太远,远到已经差不多忘记目标是什么了。
君主继位后,他主持了无数次盟会。从前,他骄傲自信,傲视诸侯。要知道,正卿主持诸侯会盟可是无上的荣耀。他沉迷过,自豪过。欣然接受四面八方的仰视和羡慕,敬畏和肃穆,理所当然,春风得意。
更立新君过后,他的得意大打折扣。招惹秦国引发报复一事,始终像根针扎在他心头。双方经过多次交锋,虽然秦国没讨到大便宜,但是秦国君主一直不忘此事,动不动就来刺一下,相当烦人。
这就算了,赵穿的任用,又给了秦国可趁之机。秦国终于占了回大便宜。偏偏赵穿又是自己的族人,他还不能把他怎样。最讽刺的是,为秦军出谋献策对付赵穿的士会,还是由于他变卦被迫滞留秦地的。对秦国的一系列挫败,因都是他种下的,果自然由他亲自品尝。
这根针入了肉,隐隐作痛,令赵盾寝食难安。幸好有臾骈的智计,选了个机灵权变的人,把士会迎回来。士会归来,秦国要想在晋国身上再讨便宜,可说是相当困难。就算还像从前一样,出其不意来个偷袭,也不如有士会在时胜券在握。小打小闹,也不太可能牵动晋国的太多兵力。这根针算是拔除了一半。
赵盾深知,士会写给秦国君主的那封信,对两国关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士会的信,一定程度上提醒了秦国君主,与其与晋国做无谓的纠缠,不如专注好眼前实际可得的利益。如今两国相安无事,不就是明证?
与秦国关系的缓和,让赵盾松了口气。士会的宽厚仁义,救了晋国,也救了赵盾。
西边无事,沉寂已久的南面,可能才是未来的重点。听了众将军的发言,赵盾有种预感,南面的楚国,一定会出个什么人物搅局。“国破思良将,乱世出忠臣”。等到那时,中原的小国可能又要摇摆不定。所以,要趁着这难得的平衡间隙,宣誓晋国的霸权。
赵盾想通了,不再纠结此次出兵的正义与否。别人如何看待已不重要,他只在乎在意的。思及此,他长长舒了口气。这就是臾骈所见,他想清楚的一刹那。
此刻,累的只是长期奋战的身体,心却是轻快的,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如。
这边盟会的事情正准备得如火如荼,周王室却有事找到晋国。
自从平王东迁之后,周王室国力衰弱,疆域萎缩,财政收入已到了入不敷出的程度。周襄王驾崩,国库一贫如洗,竟到了无钱安葬的地步。顷王继位后,只得派毛伯卫向鲁国讨钱。鲁文公派使者送钱到成周,周襄王才算是入土为安。
王室羸弱可想而知,偏偏内部还争斗不断。
顷王在位时,周公的后人阅为执政,辅佐顷王,颇受重用。一直担任冢宰的王孙苏,也颇有才干。他主持祭祀礼仪周全,接待宾客诸侯进退得宜。在与诸侯国的周旋中,为日陷窘迫的周王室挽回了仅有的颜面,维持了最后一点尊严。
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继位的匡王,非常欣赏王孙苏。两人一度也走得非常近。周王室内部太子争位时,王孙苏也数度出手,帮助匡王胜出。照理说,匡王应该投桃报李。事实上,匡王也打算如此。他曾经暗示过王孙苏,一旦他即位,执政一职非王孙苏莫属。
就在王孙苏满心期待,做着荣登执政的美梦时,意外却发生了。匡王即位后,本来已经选定人选出使诸侯,因为党羽的原因,王孙苏却执意要撤换此人,换上自己的人。为此还与周王据理力争。
此事被其余大臣知悉,大做文章。他们说,王孙苏不把现任执政放在眼里,更不把天子放在眼里。匡王大为恼火,趁机冷落王孙苏,不再提将他升任执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