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会和魏寿余之间,从互动频率来看,魏寿余主动前去士会府上的次数要多一些。
上次莲花会,两人朝荷花池并肩前行时,士会是这样回答魏寿余的问题的。“依士某看,说魏大夫报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如果说是报仇,则又太过躁进。所以……”
魏寿余清楚的记得,说最后一句话时,士会压低了声音。他看了他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我猜,魏大夫两者都不是。至于是什么,权当是我留的问题吧。”
魏寿余惊出一声冷汗。没来得及多想,士会便径直往前。不顾久久站在原地的他,大笑而去。不一会,他还回头招手,邀魏寿余去看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莲花。来不及多想,魏寿余只得急急跟上。
士会留下的问题,徘徊在魏寿余的脑海里许久。回想士会所说,与他处处作对,是为了印证某些事实,到底是什么事实?难道说士会之所以激怒他,是想要看清他的为人?可士会为何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士会大费周章的想要了解他,是要跟他交朋友?他不相信。
他有自知之明。他在晋国虽位列大夫,却不是名声在外的大臣。在他传书给秦国君主之前,估计秦国上下几乎没人认识他,士会应该也不例外。
到底是为什么?
据他在晋国时的道听途说,以及来到秦国几个月来的耳闻目睹,经由“河曲之役”的献计,士会在秦国已经地位稳固。以他的才华见识,应该不会是担心魏寿余的到来,会夺走秦国君主对他的信任。毕竟,这是秦君渴求多年的胜利,居头功的又是士会。
士会扎根秦地多年,在最艰难的时候,秦君都没有放弃他,可见对他的信任。魏寿余一介小小大夫,凭何来撼动他的地位?他自问能力阅历都远在士会之下,士会本人岂会不知?
任何人评价他的行为,目的无非是报恩或报仇两个之一。惟独士会不这样想,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带着满腹疑问,魏寿余决定上门拜见士会,一扫盘踞心头多日的疑惑。
“莲花已赏,花枝凋零之后,所幸还有莲子可品。”魏寿余拿出一盒精心包裹好的礼物,“虽说有丝丝苦涩,却是健脾养心之果,益处多多。”
“看来魏大夫对莲花是从头到尾都欣赏爱惜啊。”士会命人接过礼物,“而且还将这清雅之果赠送在下,实在令人感动,多谢多谢。”
寒暄过后,士会命人送上茶点。
“近日,魏大夫来寒舍明显少了,难道是君主交待的事情太多之故?”
“不过是些例行事项而已。魏某之所以长久没来,乃是胸口有一事不解,今日特来请将军赐教。”
“是这样——”士会用眼神暗示仆从退下,“士某愿洗耳恭听,赐教不敢当。”
“依士将军观察,魏某为何急于劝君主向晋国发难呢?”魏寿余也不含糊,直接挑明话题。
“原来魏大夫是为此事而来啊。日久我已渐忘,魏大夫记性真好,在下佩服。”士会一脸惊讶,想不到魏寿余如此较真。心中却暗想,当日所下之饵,终于有了回应。
“不如这样说,这是当日士将军向在下提出的问题。在下至今未找到答案,所以还请士将军解惑。”
“容我想一想。”士会捋了捋胡子,低头想了好一会,“这个问题,其实魏大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借我之口,看我能否说中你的心事而已,对吧?”见魏寿余不语,士会笑着指指他,“好一个魏大夫!”
魏寿余对士会的调侃不作申辩,只是笑笑。
士会继续道:“今日只你我二人,在下也有话直说,有问就问。如有得罪,请魏大夫别介怀。”魏寿余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他失笑。“品茶赏花,绝非心浮气躁之徒所能胜任,可见魏大夫并非冲动急躁之人。既然如此,魏大夫着急向秦君献计进攻晋国,很可能另有他图。至于这背后的意图……还请魏大夫亲自言明。”
“士将军果真明察秋毫。”魏寿余笑着点点头,“在言明这个意图之前,在下需向士将军求证一件事。”
“魏大夫请说。”
“士将军羁留此地六年之久,可还记得故乡种种?”魏寿余看向士会,眼神犀利。
“记得又如何,忘记又怎样?杏花村的酒芳香干冽,醉后难忘。清秋时节,渔人还泛泛,燕子故飞飞,只能追忆而已。”说罢,士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虽说秦晋两地相隔不远,奈何关山难越。有心无力,有家不得归。”魏寿余也感慨起来。
士会看向窗外。夏木阴阴,吊兰曳地。昨夜还梦到家中妻儿。幼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而今应该已是启蒙入学,能吟诵诗歌了吧?
虽说在异国他乡,已由秦君主持,赐他娇妻,在此地也算有家有室有子。可是,故乡的结发妻子,一草一木,仍是心中牵挂。儿时伴着蝉鸣听乳母说故事的老榕树,是否依然?家中父母年迈,不知是否身体康健?
这些年,故乡的消息甚少。书动几绝,年华易老。铜镜中的自己已是华发催生,尤其是携思带念的日子。别说忘记,午夜梦回,往事比眼前的实景更清晰更刻骨。只是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魏寿余话音落下不久,窗外竟下起雨来。起初是淅淅沥沥,最后竟至“吧嗒吧嗒”,仿佛豆子洒落,打在木架上,声声作响。
骤然而至的雨,凭添了几分湿冷寒凉。淋湿的不止石板,还有两颗思乡的心。
士会虽只流露出无奈,其间压抑的渴求却露出一丝端倪,让魏寿余看到了曙光。
“如果有机会,士将军可愿重返故土?”雨势渐急,魏寿余的声音几近淹没。
“原来如此。”士会一脸淡然,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不如,也让魏某猜猜,士将军有心刺激在下,所为何来?”魏寿余走到窗前,背对士会。
“好。如果魏大夫猜中了,我们就打成平手。否则,就当魏大夫输我一局,至于赌注……在下先记下。”士会也站起身,踱到窗前。
“士将军绝非嫉贤妒能之人。之所以言语相激,大庭广众之下向魏某发难,不过是想试探君主对在下的信任程度如何。”
“好好好。”士会用手指轻敲窗框三下,“魏大夫的确不是一般的大夫。才智不凡,洞悉人心,可敬可佩。”说完,他走向茶几坐下,独自品茶。
暮色迷离,室内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