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有善报,古人诚不我欺。”魏寿余朝士会点点头。
“后来,几经辗转,秦国君主得知,晋国内部原本确实是要迎立公子雍为新君。不想,狐射姑背后撺掇,再加穆嬴大闹朝堂,无奈之下,赵盾才召开内阁会议,商定更改君主人选。得罪秦国已成定局,他们干脆将计就计,突袭秦军。”
“我对此事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会战斗到底,不离不弃。”回想起这些辛酸往事,士会的眼神黯然。
“得知真相,秦国国君才赦免了你?”晋国临时更立新君的内幕,魏寿余也是事后许久才知。听士会说起当初的遭遇,他不禁深深陷入其中,情绪被士会的描述牵动。
“是啊,秦君下令将我释放。”士会深深叹了口气,“我永远忘不了在狱中的那几个月。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惶恐不安。”说到此,士会将目光调转到一朵淡淡的黄莲花之上,“人生最黑暗的日子终于过去。我仿佛死过一次,脱胎换骨,背着这副皮囊重新上路。”
“我料想,秦君定是顶住万般压力才下此命令,毕竟……”魏寿余将自己代入当时情境,想象秦君初立的不易和士会的死去活来。
“魏大夫一语中的。”士会对魏寿余投去赞许的一瞥,“当时秦国先君薨逝,新君初登大位。本欲借此机会,与晋国修复关系。谁想一腔热忱,竟被倒打一耙。关系没有修好,反而羊入虎口,无辜将士白白送死。国内的反对势力也趁机发难。”
“这种情况下,如果将我杀死,既可以平息众怒,也可以缓解与反对势力的矛盾。”回想这段起死回生的经历,士会仍然心有余悸。
缓了缓,他继续说道:“秦君赦免我之后,曾与我有过一番谈话。大意是,他知我无辜,希望我能安心留在秦国,为他谋划出力一雪前耻。我记得,当时的自己痛哭流涕。得知将要入狱,我没有半滴眼泪。可是,听到他说,自己身为储君,本来满腔抱负。初继位,却遭此晴天霹雳,突然惺惺相惜起来。一时感慨,痛哭失声。”
“秦君爱惜士将军的人才,所以才力排众议也要保住士将军的性命。这一点,恐怕士将军终生都将铭记。”魏寿余猜想,士会与同样被秦国收留并任用的自己一样,对秦君一定感激涕零。
“想我在晋国时,也是堂堂司马,深孚众望。奉命迎立新君,本是光耀门楣。谁知形势急转,人生跌入深渊。九死一生之际,秦君拉了我一把。我自当惜命惜福,谋求回报。”说毕,士会喝口茶润润喉。
“魏某有一事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士会一番推心置腹,魏寿余也被鼓舞,胆子大起来。
“魏大夫想问的是,‘河曲之役’中,我为秦君献计,为的是投桃报李?或是另有目的?”士会轻笑,望向魏寿余,后者点点头。
魏寿余仍不放心,补充道:“希望没有冒犯士将军。”
“魏大夫以为,应当是何种原因?”士会将问题抛给魏寿余。
“既然士将军让魏某说,魏某就大胆猜测。说错了,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但说无妨。此地又不是议事厅,权当就着花草闲谈罢了。”说完,士会若有所思的看向魏寿余。他倒是想听听,这位口快心直的魏大夫能说出什么所以然。
“士将军素来宽厚公正,谦逊有礼,胸怀器量为人敬仰。”魏寿余先把高帽子给士会戴好,接着话锋一转,“但是,赵盾的背信弃义,将士将军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甚至差点丢掉性命。士将军在秦地滞留六年,得到秦君重用。可是,对赵盾的怨恨只是被压制,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施展报复而已。”
说完,魏寿余看向士会。只见他视线停留在远处,只轻轻颔首,示意魏寿余继续说下去。
“此役,赵盾派出赵穿,可谓是上天给了士将军一个绝好的报复赵盾,同时也是报恩秦君的机会。所以说……”魏寿余略微停顿,卖个关子。士会将眼光调转回来,他却低头喝茶,不与他眼神相会。
魏寿余没往下说,士会也不催促。他低下头喝茶,末了,还轻轻碰了魏寿余的杯子。
魏寿余继续说道:“如果将士将军当成凡夫俗子,此次献计的借机报复成份多一点;如果将士将军说成是位知恩图报的君子,那么这次献计,则是对秦君不杀之恩的重酬。”
说罢,魏寿余也不看士会,自顾自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咀嚼起来。
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只听得近处有人感叹,莲花之不可亵玩。远处传来几个孩童的嬉闹声。还有人划船亲近花中仙子,惊叹她的肌肤透亮,脉络分明,触感柔滑。
“在下低估魏大夫了。”士会打破沉默,“士某不敢自称君子,自然是报复的目的占了上风。”
“士将军过谦。”魏寿余接过话头,“士将军是公认的谦谦君子,自然是报恩占据多数,泄愤不过是顺便而已。”
“多谢魏大夫把在下捧得如此之高。”士会调侃道:“难怪君主急着要重用魏大夫。机智又坦诚,最难得的是,说话还如此中听。”
“在下刚到秦地不久,说起信任,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吧。”魏寿余说道。
“秦晋历年数次交锋,这是唯一一次秦国占据上风。除此之外,还迎来了魏大夫,可说是锦上添花。秦君为此高兴不已,信任自然是不同凡响,魏大夫不必过谦。”士会说道。
“可是,为何士将军对魏某心存芥蒂?不知魏某何时有过不敬,得罪了士将军却不知?”魏寿余打破沙锅问到底。
“士某不过是想借机看清楚某些事实而已。如有得罪,还请魏大夫海涵。”士会意味深长的向魏寿余投去一瞥。
“某些事实?”
“魏大夫如若想知道是哪些事实,恐怕要失望了。”
“意思是,士将军是不打算说了?”
“在下可否问魏大夫一个问题?”
“士将军请问。”
“魏大夫急于劝秦君进攻晋国,是报恩或是报仇?”
“士将军以为是哪样多一点?”
士会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指向一处莲花开得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只顾闲谈,倒忘了今日的正事。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没料到士会的话题跳跃得如此之快,魏寿余愣了一会,点点头。“士将军说的是。我们把闲谈当成正事,却忘记今日赏花才是大事。辜负了大好风光,实在是罪过。”
说罢,两人齐齐朝人群走去。走之前,士会还交待随行人员,要他们待在凉亭之中,不用跟随。魏寿余见状,也摒退了随从。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在议事时相遇,气氛明显比以往融洽。对同一事件的看法虽大相迥异,却不是之前针尖对麦芒的针锋相对,而是各抒己见,点到为止。
而且,两人的相处风格,呈现多样化的趋势。
有时两人亲密无间,仿佛一个战壕的战友。有时却又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私下里,偶尔魏寿余会前往士会的府上拜访探望。有时候,士会也会不经意间路过魏寿余的住宅,进去坐坐。
误会消除的两个同乡,关系虽如远似近,似淡若轻,却是十分有默契。在适当的时机,向秦君说适当的话,提出适当的解决方案。时而相近,时而相对。两人仿佛说好了似的,都争着向秦君靠拢。
这样的状态是秦君渴望看到的。他对自己的调解很满意,对这两人更是宠信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