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端坐在台上,官帽官服皆簇新整齐,威仪八面。四周戒备森严,军士皆表情肃穆,严阵以待。处死五人的决定,以君主的名义签发。从签发那天起,关押五人的监狱,其余囚犯全部被清理出去。只剩下五人,每人一间。中间设置屏障,无法对话对视。
监狱里外均布满军士不算,五人的府上都有专人监视。他们同党中的高级将领文官也被暗中跟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有人劫狱或寻衅滋事,制造混乱。
五人被平安送达刑场时,赵盾这才松了口气。连日的紧张,马上要作了结,如释重负。
五人穿着囚衣的模样,赵盾第一次见。将他们抓捕时,他们仍一身贵气,意气风发,率领军士时的耀武扬威仍历历在目。他们被投入大牢之后,赵盾没去看过他们。他忙着处理外事,想着如何说服君主将他们一一问斩。
直到今日,他一身官服,威仪隆重,高高在上。对面的他们,跪倒在地。一身囚服,污浊邋遢。他竟有种抓错人的疑惑。
先都和蒯得眼泪滚滚相视而泣,另外三人则故作冷漠。赵盾都看在眼里。刽子手已经就位,分别站在五人身后。很快,五人就要成刀下鬼。现场气氛一片肃杀。
要说此刻赵盾还有胜利者的喜悦,那是冤枉了他。毕竟,他也是个人,父母生养,肉体凡胎。五条生命,此刻还活生生的。一转眼,血光四溅,人头落地,身首异处。很快,他们将会成为腐肉,被秃鹫吞噬。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赵盾的胸口不觉有些闷。
五人的亲人均站立一旁,个个肝肠寸断。年长的已经几度昏厥,年青的早已声嘶力竭。见者无不为之落泪,甚至有人跪地求情。
昨日,赵盾去了一趟先府。
老夫人已经迅速站起身。她对赵盾说的话,和先克被送回家那天说的一样。这是命,是先氏一宗,盛极而衰,荣华富贵到头的暗示。
说到最后,她拍拍赵盾的肩膀,凄然一笑。她说“厚德载物”——先克年纪太轻,他承载不了中军佐这一职位赋予的显赫权力。他是承祖荫,而非凭借一身本领积功而上,得到此位。他的肩膀太过单薄,自制力又太过微薄,以至于最后伤人累己。
先克的母亲,显然没有老夫人豁达。她毕竟年轻。丈夫死时,已抽去她半条命,仅存这一点血脉,是她下半生的所有依靠。靠他光耀门楣,靠他开枝散叶,靠他安慰深深庭院中两位孤独无依的柔弱寡妇。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去了。身为她的亲生母亲,没有丈夫的庇护,如今又骨肉永绝,如何承受得住?
那日雨中长泣之后,先夫人气火攻心,寒凉侵身。病倒在床之时,几番寻死未遂。最后茶饭不思,不肯吃药,落下病根。从此,卧床不起。她整日念着“克儿”两字,从早到晚。逢人便问,“克儿去哪儿了?”。
见到赵盾,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她没有向赵盾行礼。她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偶尔清醒,便翻箱倒柜。翻出先克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走到池塘边,将鞋子放到水中,随水飘流。追逐着鞋子,看老虎跳跃,她便鼓掌欢呼。
先夫人如此,赵盾忍不住心酸落泪。回想当初,且居兄病倒在床榻,将母子二人托付给自己的情景,他恨不得挥刀往自己身上猛砍几下。母子俩,一个半疯,一个被杀。这就是托付给他的结果?距离且居兄离世,仅仅三年。托付给他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没能将母子俩看顾好。恨命运,在晋国国境之内威风八面的他,在命运面前竟如此渺小无助。
见过两位夫人,他沿着走廊往里走。经过马厩,听到圉人低声轻呼“奔霄、奔霄”。他侧身前去一问,原来,“奔霄”躺在马厩里,不肯起身。圉人说,自打跟少爷一道回来后,“奔霄”再也不肯吃粮草。偶尔喝两口水,便一动不动,呆在马厩,不肯外出。
从前的它,听说要出门,便会甩尾眨眼,兴奋不已。少爷下葬的当天,它便躺下了。马儿连睡觉都是站立的,如今,它却睡下了。圉人口中念念道——“奔霄”累了,它是想和先家祖孙三代团聚了……
回想第一次见到“奔霄”。那天,他到先府,为且居兄饯行。先轸元帅骑乘“奔霄”的飒爽英姿,至今仍记忆犹新。昨天仿若眼前,时间何其残忍?十年之内,将先家三代忠良全部席卷而去,竟连这匹骏马也不放过!
赵盾不敢再往里走,害怕触景伤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院,他都熟悉得仿佛自己的家。自打他从翟国归来,除了赵府,这里便是他的第二个家。有志同道合的兄长知音,有彷徨无助时的良药,有他治愈伤口的灵丹。
他转身欲走,震惊的消息传来……刘进自杀!
刘进亲手将先克送到家。忍着悲痛,送他入土。守着他过了头七,追随他而去。他被愧疚困住,无法释怀。他认定是他起的头,是他提出要捕猎并且率先发现了兔子,于是惹出后面一系列的祸端。没人责怪他。无声有声的都没有。可他认定,就是他,他是灾星。
迎回送走,他的使命完成了。他与少爷的最后一点联结即将消失。于是,他用那把佩刀——那把他们在平陵县定制的、虎虎生威的虎头佩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这把佩刀是少爷随身之物。这把刀刺向他,代表少爷亲自处罚了他,一切圆满了。他不再内疚,他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可以安心离去了。
去到地下,又可以跟少爷见面玩耍。他们要找个没有田地的广阔晴川,纵情肆意的捕捉野兔,无拘无束任意东西。
先府之行,每走一步,心就被一寸一寸的凌迟。这条路,是赵盾人生走过最长的一条路。路的此端,没有生机,只有死气沉沉。没有欢笑,只有无尽的痛楚无奈。
走出之后,发现自己竟已遍体鳞伤。原来,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灼热刺痛。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有水湿了他的下巴。他抬起头,以为是下雨。只见天空阴沉,却没有发作。随手一摸脸颊,原来竟是泪水。
时辰已到。五位刽子手持刀而立,神情严峻,看向赵盾。思潮翻滚的赵盾,回过神来。他神情一凛,甩下签牌,手起刀落,血花飞溅。
这些血,无法挽回先府逝去的生命和荣耀,解救不了先府的两位了不起的母亲,也叫不起已经躺下的“奔霄”。人头落地,“五君子”曾有的荣耀,随着他们的离去,荡失殆尽。鲜血流淌过后,更多的悲剧渐次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