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赵盾不作声,臾骈开口道:“我派人把郤将军也请来,估计他快到了。”
“哦,好。”赵盾的思绪被打断,“我们到书房去。”刚才太急,两人在正堂会面。书房空间小,隐密性好,正好商议大事。
最近,赵盾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形势一日和一日不同,眼看是一触即发。所以,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臾骈和郤缺——这两位他目前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带来的消息,都可能是影响全局的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府上下,虽不明说,应该都感受到这种紧张。最近,府上戒备森严。门口、院子都增加了人手。还派了不少军士驻守将军府。贺总管交待,阖府上下、仆人小厮,都要小心说话,谨慎行事。
府内大小事项,驻守人员增多等等,绝不可泄露半分。否则,一律杖责赶出府。同时,贺文也交待过,两位将军造访,任何时候均无条件放行。就算大将军已经睡下,也要第一时间将他唤醒。否则,视同懈怠,从重责罚。
赵府向来待仆人宽厚,这是自赵衰时传承下来的风气。突然变得如此严苛,大家行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样的气氛,反过来也影响了赵盾。太过紧张,导致今天有点狼狈的出场。
两人移步书房不久,郤缺也赶来了。看得出来,他出门时非常匆忙。应该也是已经睡下,硬是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的。
“那么晚还去打扰郤将军,实在是迫不得已。”臾骈向郤缺致上歉意,接着把手上掌握的情报分享给他听。
“哪里的话。”郤缺听完臾骈的说明,看了一眼赵盾,“大将军都起来了,郤某跑一趟算什么?何况事态紧急,必须马上定下计策。”
“是啊,要马上做决定。”说完,赵盾陷入思考。
“对方既然有几路人马驻扎在城外,我们也要安排人手在外围才好。”臾骈建议道:“最好的办法是,放任他们。等他们的人都到齐了,我们的人再包围他们。”
“臾将军的意思是——”郤缺说道:“等对方全部就位,我们调兵合围歼灭?”
“未必是歼灭。我听孙副将说,许多人并不知道真相,只是依伪令行事,无辜被利用而已。”如果歼灭,是自相残杀,自损实力。对晋国而言,是巨大的损失。臾骈继续道:“只要将他们包围,和他们说清楚事情原委,揭露歹人的真面目。到时,如果他们选择和我们站在一边,只要投降即可。”
“他们的援军陆续都到了。住进城的那些人,兵器还没到位。后续,必定会有兵器甲仗要运进城。否则,这些人手无寸铁,恐难成事。”赵盾话锋一转,看向郤缺,又看看臾骈。“这些武器运进来,动作肯定很大。为了不引人注意,要么是以军队采买,以旧换新的名义,光明正大的运进来。要么就是与其他货物挟带,浑水摸鱼的混进来。”
“我们把人分为两队。”郤缺顺着赵盾的思路说道:“一队人马,密切留意军中动向。联络和运输,动静一定很大;另一队人马,进出城门,严加盘查过往商户旅人。凡是携带大件财货的,务必仔细盘查。一定要将这些兵器堵截在城外。”
“另一方面,”臾骈也加入,“城内的军士,宫中的不变,大将军府维持目前的状况。我府上、郤将军府上保留一些忠诚精锐之外,其余的兵力,全部调到城外。”这些人都调离,势必要找个理由才行。他想了想,接着道:“调动的理由,就说是,楚国正对郑、卫两国摩拳擦掌。调兵是为防备楚国。这样一来,便可麻痹对方,令其不备。”
“这个理由找得好。”赵盾一脸激赏,“他们想利用外部事件,尤其是秦军寻衅给我施压。我就利用楚军觊觎郑卫两国,刺激他们动手。让他们以为,天赐良机,要助他们致胜。”
“对了,大将军召集他们,说是要从轻处置地方官员。不知他们如何反应?” 郤缺问道。
“哼,梁益耳那个老狐狸——”赵盾冷笑道:“开出的条件竟是,要我将原计划要革职的,全部赦免。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看来他们是在试探大将军的底线,其实根本无意罢手。”郤缺摇头。
“他们筹划许久。既然走到了矫君主命令这条大逆不道的路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打算后退了。”臾骈说道:“他们之所以漫天要价,根本没有谈的诚意,无非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兵器到位,还有,秦楚两国,哪边来个风吹草动,他们就要采取行动。”
“臾将军说得对。我们在拖延时间,他们也如此打算。现在就要密切注意两件事——”赵盾将当下情势又重新梳理一遍,“臾将军,请孙副将密切留意,城外被调集来的军队的动向。一旦他们全部就位,立马告知我们。”赵盾又看向郤缺,“郤将军,你负责排查兵器。正如刚才所说,由两个方向去查。”
两人领命而去,赵盾已经没有睡意。推轩凭阑,只见一轮月牙弯如镰钩,细长婉曲。窗外静悄悄一片。偶有几声蛙鸣,原来已是初夏。风吹起,凉爽舒心,把清幽一并携带。
夜色如漆,黎明在即,最黑暗的即是此刻。只待黑到极致,便是翻转背面,渐渐发白。然后曙光一线,接着东方全白。红日升空,光明占领,黑暗遁逃。身处至暗时刻,伸手不见五指,最是让人不安。
不知何处躲藏着毒虫猛禽,也不知哪里会飞来蜜蜂蚊蜕。哪怕轻轻一螫,无法看清的恐慌,会加重你的疼痛。恐惧会将你的伤痛扩散,甚至将你击倒。直到天明,方才看清,原来只是个小虫子。伤口也不过是个小红点。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只要勇气不被黑暗吞噬,最终定会走出彷徨,见到光芒万丈。
回首这半生,多少次迷惑伤痛。痛到极点,生无可恋之时,一缕光明总会将他缠绕,助他站立。当他挣扎着从泥淖中站起身,浑身污脏黏腻,摇摇欲坠。他努力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路,就在脚下,风景,就在身边。
今天,当他听到对方要清理君主身侧的“奸臣小人”时,他好恨。朔儿百日,他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前。众目睽睽之下,被穆嬴指着鼻子骂“奸臣小人”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一世都难忘当日的屈辱。
他本是铭恩记仇的凡夫俗子。他记恨自己的父亲多年,直到母亲走后,才渐渐走出阴霾,慢慢释怀。幼君继位之后,他心灰意懒了好一阵子。明君在位,统领众臣,光大晋国霸业,是他曾经的梦想。
可是,这一切,都被一个妇人破坏。从此,他根本不愿意与穆嬴有任何接触。哪怕提及这个名字,都会激起他浑身细胞对她的反感。对君主更是。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他也不想睬他。他恨,是他的存在,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
直到有一天,他重新翻阅旧书。想起当年的豪情万丈,突然醒悟——君主年幼,大权集于一身,不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于是他大刀阔斧,锐意进取。
当他将仇恨卸下,他感恩,感恩父亲留给自己的一切。除了有形的,还有许多无形的。曾经只是萌芽,许多年后才破土而出;感恩老天的安排。让他承受屈辱的同时,收获了前所未有的伸展空间;感恩命运。先抽了他一耳光,接着给他拥抱抚慰,甜蜜知足。
今天,这些强加给他的屈辱,他有信心,有决心,让他们翻转为赞誉。前提是,他必须熬过黎明前的黑暗。他屏息以待,凝神静气。一旦时机来临,定要将这些邪魔鬼怪,杀个片甲不留。这些屈辱既然要成就他,将屈辱加诸他的人,势必要毁灭,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