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团聚后,赵盾一直寡言少语。赵衰印象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儿子不复存在。当他得知母子俩这些年如何辛苦煎熬时,他愧疚万分,急急补偿——他请来闻名绛城的先生教赵盾习字、诵诗、读经、学礼,为母子俩定做精美的衣裳,细心过问他们的饮食起居。
日子平稳,心情愉悦,叔隗的脸渐渐红润,身体变得丰润,整个人精神奕奕的。赵姬温柔和善,她深感欣慰,不再担惊受怕,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儿子赵盾。
过去八年,母子俩与赵衰音讯不通,根本不知道赵衰离开翟国之后经历了什么。每当赵盾埋怨父亲无情时,叔隗总是找各种理由为赵衰开脱。比如前路未知或是路上艰辛不想让母子俩受苦之类。
在赵盾看来,叔隗的开脱很苍白。具体是怎样她也不清楚,不过是想维护父亲的尊严而已,并不能令他信服。
现在,她渐渐知晓赵衰离开后的遭遇,她选择谅解包容,并试图将这些事实告诉儿子,让他对父亲放下敌视。
可是赵盾却依然故我。母亲对父亲的依恋如此碍眼。母亲深爱父亲,永远以他为中心,在她眼中父亲永远是对的。因为这个认定,他选择不听母亲的话,不接受她的说辞。
叔隗曾经设想过回来之后面临的种种困境。万万没想到,她曾以为难以撼动的难题根本没有成为困难,而她从来没有当成是问题的却困难重重。赵盾对父亲的成见,根深蒂固,难以拔除。
这日,赵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原来是为赵家二少爷满月庆贺。
这是赵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赵衰新婚之后的第一个儿子。全家上下都很重视,君主也送了贺礼,朝中的几位重臣——先轸、栾枝、胥臣等人都来了。
叔隗也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忙里忙外。此刻她正站在赵姬身旁,围着小少爷,看着他白嫩的小手,肥嘟嘟的脸。他呵呵笑,她也跟着傻笑。
赵盾忽然有点气愤,这里的热闹很碍眼,自己则像个外人,于是他转身走开,到院子去透气。
院子里空气清新,秋风送爽,桂花飘香。赵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抬头望天,月亮如银盘又大又圆,银辉恣意挥洒,整个院落像穿了件银色的外衣,神秘梦幻。他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的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呆在屋里,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慌,此处则令他轻松自在。
他正出神发呆,后面走过一人,也没留意。直到这人坐到他的对面,对着他微笑时,他才缓过神来。
来人面色黝黑,宽额方脸,眉毛粗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接收到赵盾眼中的疑问,他主动开口:“在下先且居,听说赵叔叔家的大少爷回来了,不知道是否就是足下?”
赵盾本不想说话,见他彬彬有礼,只得礼貌回道:“在下正是赵盾。”
“听赵叔叔说起,知你年份,在下虚长五岁,我就称你赵弟。”先且居看看赵盾,眼神充满询问,“不知赵弟以为如何?”
“一切听凭先兄做主。”来到绛都的这段日子,赵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父亲安排的事情,大多时候就是闷在屋里钻他的“穷巷”。他不想也认为没必要结交什么人。但见这位兄长气质不凡,大方磊落,又主动和自己攀谈,当下就决定交了这个朋友。
“今天贵府喜事临门,赵弟为何独自赏月?”借着月光,先且居仔细打量这位弟弟。他斯文隽秀,白白净净,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
依赵盾的性格,不熟悉的人,话都懒得说。更何况与先且居初次见面,又涉及家事,更不便与外人言说。于是他选择沉默。
先且居的父亲先轸和赵衰来往密切,十分投缘。赵家接回翟国母子俩的前因后果,先且居约略知道。听闻赵家有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弟弟,一直想来看看。刚好今日赵家大喜,这才急着来攀谈。
赵盾不语,先且居只得换个话题:“赵弟到绛都有一段时日了吧,不知去过哪里玩耍?”
赵盾摇摇头,“初来乍到,未曾出过远门。”其实是他选择封闭自我,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
“绛都有个好去处,名叫‘青青谷’。有一大片开阔草地,正是骑马驰骋的好地方。最难得的是,里面有个天然湖。”看得出来,赵盾颇有兴趣,先且居继续说道:“赵弟在翟国长大,肯定擅长骑马射箭。咱们俩可趁机比试比试,顺便欣赏绛都的风光,如何?”
“好啊。”这阵子不是读书就是独自生闷气,赵盾也觉得倦了。有个同龄人主动说要带他去玩耍,正好借机舒张筋骨,顺便发泄胸中的郁闷,何乐不为?“什么时候去?”
“明天一早如何?”赵盾有点急不可奈,先且居也很开心。从小骑马射箭都无对手,正想找个人练手呢。
第二天一早,二人如约来到‘青青谷’。刚踏上这片土地,赵盾只觉眼前一亮——绿草茵茵,湖泊静流,风景秀气精致,与翟国草原的粗犷豪迈相比,风格迥异。在这都城之中,有这么一处宁静秀美的地方,实属世外桃源。
先且居特意跟父亲借来“奔霄”——此马身形矫健,通体乌黑,毛色油光发亮,像披了件黑色锦缎般,煞是俊美。
赵盾这边,听说他要跟先且居出门比试,父亲母亲都点头赞许。父亲还特意交待掌管马厩的师傅为他选一匹好马。所以,今日他骑的这匹青白相间的马,虽然身形比先且居的略小,但是肌肉纠结,毛色锃亮,气势不输“奔霄”。
二人约好环湖一圈,谁先回到起点即为赢。“奔霄”斗志昂扬,先且居轻轻挥鞭,双腿一夹,它便发足狂奔,鬃毛飘飘。刚开始还四足着地,跑到极速,只见前肢往前伸展,后肢用力向后支撑,身体几乎在一个平面。有一瞬间,甚至四肢离地,在空中飞舞。
赵盾的青骢马也不甘落后。虽起步比“奔霄”慢,却因身形灵活,奔跑频率比“奔霄”快,中途甚至还超过了先且居半个马头。赵盾坐在马上,扭头看向先且居,好不得意。
得意不过刹那。“奔霄”用尽全力往前一跃,后蹄用力一蹬,脚下的草地被挖出一个坑,草皮和泥纷飞在空中。赵盾忙着躲闪。一不留神,“奔霄”已经率先回到起点。赵盾惟有紧随其后,屈居第二。
赵盾自认为马骑得不错,今日的坐骑也是马中的佼佼者,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位兄长确实技艺了得。他拱拱手,充满敬佩,“兄长人强马壮,技艺精湛,小弟甘拜下风。”
“赵弟过谦。只是险胜,过誉过誉。”先且居从小学武,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起码也是样样玩得转,还能和高手斗上几回。骑马又是他最擅长的。平日里没人胜他就罢了,与他的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赵盾竟能在半途占到便宜,实属不易。只是他高兴得太早,没想到“奔霄”的最后冲刺如此迅猛,这才败下阵来。
骑马累了,二人决定让马休息,随意吃草喝水,他们则找个阴凉处坐下。
眼前这位成熟懂事的兄长,除了知道他是先轸伯伯的儿子之外,赵盾对他知之不多,充满好奇。“兄长这一身本领不知是跟谁学的?”除了骑马,听说射箭、舞刀弄棍他都来得两下。
“自学的。”说到这,先且居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爹和你爹,还有几位叔叔伯伯,一直追随君主在外漂泊。我爹临走前,特意把我娘和我安置在外公家。我自小好动,坐不住,外公请了先生教我习字,想让我坐下静静读书,可是我人虽在,先生讲的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回想自己年少时的调皮,先且居还有点不好意思。“有一天,外公家附近不知为何来了群习武之人,每天早晚均有操练,厮杀声喊叫声四处都能听到。我好奇,忍不住爬墙偷看,一看我就喜欢上了。从此以后,我就画下他们的动作,记住口诀,下来自己偷偷练。”
说着他竟笑起来,“读书我记不住,可是这些却很快就能背熟,而且还能坚持下来。最后被外公发现,我就求他帮我买刀枪棍棒。他趁机对我提要求,说是如果能我考过先生的习字诵诗就给我买。”说着,他还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起来。
“为了得到兵器,我还真的开始努力读书,一不小心就‘文武兼备’了。现在外公还经常说,多亏他的神机妙算,我才有今天。”
赵盾觉得不可思议,他瞪着先且居,似乎想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赵弟,不如说说你的奇遇吧。听说你在翟国长大,那里好玩吗?”先且居从小在晋国长大,对异国甚是向往。
“我爹在时,我觉得好玩,草原开阔,有小羊小兔。”赵盾在犹豫是否继续。稍微停留之后,他又往下接着说道:“可是,我爹走后,一切都变了……”
先且居大概知道,赵盾和他母亲在翟国日子过得很艰难。现在听赵盾提起还颇介怀,他觉得有必要开解他。“其实啊,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你们一家团聚不是挺好?”
“可是我父亲又娶了新娘,又有了孩子。”刚才一番比试之后,赵盾对先且居的感觉又亲近了些,不由得对他真情流露。
“赵夫人是君主的女儿,听我爹说,是君主主动提出要将女儿嫁给赵叔叔的。”赵盾的埋怨溢于言表,在先且居看来,有必要将真相还原。
“是吗?”赵夫人年轻温婉,赵盾认定是他爹喜新厌旧才娶的。
看来,赵盾似乎并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先且居解释道:“听我爹说,他们离开翟国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国先君派人去威胁当时的翟国国王。翟国国王本也憎恶他们,这才顺水推舟下令将他们驱离。”
“他们走后,先君还派人去追杀他们。有一次,有支箭眼看快射到君主,是赵叔叔挺身而出为君主挡下,赵叔叔还为此留下病根。君主对赵叔叔很是感激。回到晋国之后,就主动提出要将女儿嫁给她。”
赵盾的心一沉,看来是自己是误会了父亲。可是,为什么父亲离开后竟音讯全无?他问先且居:“兄长的父亲走之后,可有写信报平安?”
“在翟国停留的时候,曾有过几封书信,意思是一切平安,让我们不要牵挂。后来就没了。”
“为什么之后就没了呢?”赵盾追问道。
“在翟国的时候,是君主的外公一力照顾,日子还算平稳。离开翟国,就真的是逃亡了。我爹回来后,我娘也问了他。他说,他们一路受尽冷眼,居无定所,就算遇上以礼相待的国家,也不敢透露行藏。因为先君一直没有放弃行刺,他们害怕连累所在国。”
先轸回来后,先且居把父亲这些年的际遇问了个遍。毕竟十九年没见着父亲,他的生命也一度缺少坚强的庇护,他对停留在孩提时代印象模糊的父亲充满好奇。
赵盾的‘陋巷’似乎走不下去了,他苦苦挣扎,“这么多年父亲不在身边,你曾责怪过他吗?”
先且居毫不犹豫的冲口而出:“不怪。父亲在外吃了不少苦,有时候甚至性命都危在旦夕。算起来,我娘和我虽然有些寂寞愁苦,起码还算平安。”得知父亲的际遇之后,先且居对父亲充满敬意。他向父亲展示这些年自学成才的技艺,两父子还时不时的切磋几下。“奔霄”也经常跟他玩,所以今天才如此听话任他调遣。
赵盾想了想,先且居是住在自己外公外婆家,不像自己,说是亲人,其实跟仇人差不多。“你住在自己亲外婆家,他们对你们都好得很,我不一样。”
先且居瞪着赵盾,用力推他的脑袋,“那是你以为。我爹走后不久,我外公就劝我娘改嫁。我娘不从,我舅舅还来煽风点火。最后差点闹出人命,他们才作罢。”想起当年,娘差点轻生,先且居眼神一暗。
赵盾目光闪烁的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兄长,心想,他的生命也曾有过黑暗无边,可是为什么他竟能如此阳光从容?
先且居迎视赵盾的目光,继续说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我娘日子都不好过。家里仆人都会察言观色,见我们不被外公舅舅待见,他们也不给我们好脸色。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还时常遭遇白眼。我们身份虽是主人,其实就是寄人篱下的待遇。”
“那你后来为何又不怨恨你父亲了?”赵盾无法理解。
“当时的情形是身不由己。从前我也怨恨过,可是知道真相后,还有什么可怨?父亲回来了,我跟娘日子又好过了,家人团聚,为何还要埋怨?”先且居从小顽皮,本性却善良质朴,想问题简单不钻牛角尖。
“可是当年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啊。”赵盾还是没办法像先且居一样,把过往这样轻松放下。
“我确实受了些苦,幸好遇见那群习武之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习武吗?我当时就想,爹不在身边,要是我会武功了,谁欺负我们母子俩,我就打谁,所以我学武动力十足。我娘执意不改嫁,我外公苦苦相逼,我就跟外公谈判。外公和舅舅见我态度强硬,这才不敢乱来。我猜他们是怕我长大要报复,所以才肯妥协。”说起往事,先且居滔滔不绝。
“告诉你,我武功进步快还有一个原因。我当时找机会结识了这群人。他们号称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加入之后,因为我人小本领最高,还做了他们的小头目。不瞒你说,我还真做过几件侠义之事呢。”青葱岁月里的苦难映照到今日往往不值一提。先且居说到自己的经历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只觉得有趣好玩,没有一丝苦涩。
先且居的种种际遇,赵盾听得目瞪口呆,一脸匪夷所思。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当初的逼迫,说不定我就成了懒散成性的赖皮。我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我娘,所以特别上进。我爹见我一身武艺,还说将来带兵打仗要带上我呢。”先且居说得眉飞色舞。
先且居的书读得不深也不多,可是他深谙生存之道。
人活着,必须自己有本事,自强自尊,别人才会对你心生敬畏。再进一步,父亲出身行伍,身为父亲的儿子,绝不能给父亲丢脸。在他被人打趴下的时候,他总这样鞭策自己,然后又一次站起来,最后越来越强大。谁曾想,父亲回来后被君主委以重任,自己也有机会杀敌立功,这一切岂不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
先且居通过了命运的试炼,于是感恩过去种种经历。那些在考验面前退缩止步的人,只会怨天尤人,最后一事无成。
比如此时的赵盾。他陷入对黑暗的追讨,在迷雾中飘飘欲仙,享受着梦幻的快乐,对周遭变化视而不见。他选择自我麻痹,以此掩饰自己对未来的不安。
先且居说的一字一句,汇集成千丝万缕的阳光,照射赵盾灰暗的世界。他开始试着睁开眼睛,虽然开始稍微有点刺眼。可是,渐渐的,他被阳光灿烂吸引,他拨开迷雾,试着走到光明中来。
从这天起,赵盾尝试融入人群。他不再沉湎于评定父亲,他开始结交朋友,扩大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