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衰的婚礼如期举行。仪式盛大隆重,君主亲自来贺,朝中好友纷纷前来贺喜,厚礼堆叠成山。新娘甜美娇羞,一切都美好得令人沉醉。
新婚燕尔,细心的赵姬却发现,一人独处时,赵衰时常皱着眉若有所思,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问他为何烦恼,他却一笔带过,请夫人不必担忧。
这天,赵姬照例入宫。跟父亲请安过后,父女俩就聊上了,说到赵衰时,赵姬将她发现的情况告知父亲。
文公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赵衰为人忠厚,长情念旧,一定是在想远在翟国的夫人和孩子。”近来朝中并无大事发生,一切平稳。由于赵衰几度推辞,他的职位排名并不在前三,手上政事也不算繁杂,不应该是因为棘手政事所致。唯一能让他放不下的只有这个了。
“可是,我问起他总是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赵姬曾听父亲提过,赵衰与他逃亡到翟国分别娶了一对姐妹,赵衰跟那名女子还生了个儿子。他们一行人被迫离开翟国后,那对母子就留在了翟国。仔细算算,那孩子快成年了。“他的过往我是清楚的,为何他不能坦诚对我说出他的想法?”在赵姬看来,既然已经成亲,两人就是一家人,应该真心相对才是。
“你们两人刚刚成婚,你又怀了身孕,”文公笑笑,这个女儿还是太年轻,“如果赵衰主动提起,不担心你打翻醋坛子?”
“原来是这样。”前阵子,赵姬动不动就呕吐,除此之外还特别嗜睡。请了宫中大夫去看,说是已经怀有三月身孕。得知这个消息时,夫妻二人很是开怀。
可是后来慢慢变了,赵衰动不动就哀声叹气的。想来一定是由此想起了远在翟国的孩子,往事被勾起,所以触景伤情。经父亲提点,赵衰不主动开口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赵姬又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你啊,虽然年纪还小,可是既然已经为人妻,马上就要为人母,想事情也好,做事情也罢,要慢慢学着想得远、想得深些才好。”想当年,夫人怀上她时,自己正要逃离故国,没能亲眼看着她出生。就这样,没有享受到宗室子女的养尊处优,女儿已经长大成人。
跟她接触多了才发现,这个女儿乃是可造之宝。她脾气温和,宽容大度,就是年纪轻,缺少历练。如果有人从旁稍加点拨,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丈夫的贤内助,掌管好大家庭的内部事务。
“父亲的意思,孩儿不太明白。”赵姬只顾回味赵衰的体贴宽厚,父亲突然说到要想得深远,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假若你腹中的孩子今年诞生,孩子成年还需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赵家的第二代竟无一名成年男子,将来谁来保护年幼的弟妹?”惟恐暗示不成,文公干脆直接点破这个还有点小孩心性的女儿,“父亲日渐老迈,儿子仍是稚齿,赵家的事业谁来继承?”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姬顿时领悟,不愧为一国之君,父亲看问题想事情就是高屋建瓴,她马上开口问:“那依父亲之见,女儿应该如何做才好?”
文公把话说得更直白:“赵衰娶的是一国之君的女儿,他怎能主动开口?如果他开口了,倘若你不同意,他就成了不识抬举之人。不知感恩,不但不怜取眼前人,甚至还留恋过去不能忘怀。”他看向女儿,“但是,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重感情的人,他克制不住对他们的思念。所以,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些,却不能对你言明。”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所以,你要主动开口提议,将流落在翟国的母子俩接回。一来,可显你器量大,有容人之心。赵衰一定感激不尽,未来定会对你死心塌地;二来,将翟国的孩子立为赵家继承人,将来他若能承父爵做出一番事业,定会感激你对他们母子的收留,势必会照顾好弟妹报答赵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留在赵姬的心里。她仔细回味,反复琢磨,心里有了主意。
翟国。
风声萧萧,雁群掠过天边,翟国国王的宫室,今日有贵客到访。宫室内外均装饰一新,红毯延伸到宫室入口。下人侍女个个衣衫簇新,神情庄重立在一旁。国王本人也一扫往日随性,梳装整齐,神情肃穆的端坐在位恭候来使。
午时三刻,宾主入席。
只见来使一身深红色长袍,腰带束起,头发绑得一丝不苟,神情恭敬的向翟国国王拱手致意,声音洪亮的说道:“大王在上,我国国君祝大王万福吉祥,国祚绵长。”
翟国国王回应道:“请贵使代为转告,小王祝贵国国君身体康健,国运昌盛。”
宾主致意,寒暄之后,来使表明了来意,“我国国君及辅相有妻女寄居贵国。此番前来,除了问候国王,特遣本使将其带回。”来使转头示意自己的随从,“奉上布帛钱币若干,多谢贵国多年照料之恩,请国王笑纳。”随从即刻将几个大箱子扛过来,并将箱子一一打开。
见到琳琅满目的礼物,翟国国王顿时笑眯了眼,“贵国国君客气,小王谢过。”吩咐侍立一旁的仆人将箱子收好,抬放一旁,之后请侍卫将人带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母女俩,她们紧紧依偎,走上前向国王行礼,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对母子。
一早,叔隗和赵盾就被一群侍女吵醒。他们将二人像剥粽子似的打开,清洗干净过后,换上崭新的衣服并装扮整齐。这些衣服都是给翟国王室的夫人及子女穿的。母子俩已经多年未受如此厚待,心中慌乱不已。
来到大殿,二人更是不知所措。看到久别的妹妹,叔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姐妹俩紧紧拥抱,好一会才舍得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对方。
季隗脸色红润,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形销骨立,脸色白中带青,季隗心里难受,伏在姐姐背上,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两个孩子没有大人的全情投入,他们互相打量对方,像两个陌生人。童年时期的种种经历已经面目模糊,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对异性都有莫名的畏惧排斥。赵盾不知说什么好,小表妹则是一直害羞的低着头。
两对母子被安排入席与国王和晋国来使一起用膳。饭后,有专人帮忙他们整理行李,只等明天一早,他们便要踏上去往晋国之路。
这一夜,叔隗和赵盾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叔隗是百感交集。
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并且从此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忽然万分难舍。这片土地,孕育了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催生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当然,还埋藏有梦魇般的日子,恨不得一页翻过,再也不提。
每次受到屈辱责罚,满腹委屈心酸时,总想要快快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再不回头。可是当这天真的来临时,又涌上许多不舍。除了不舍,还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
晋国是赵衰的故乡,却是她的异乡。那里的人、事、物于她而言均是陌生。她曾听赵衰提起,那里山色风光优美,也曾生出几分向往,而今马上就在眼前,她却只剩下不安。
赵家新进门的夫人秉性如何?是否刁蛮任性?就她在翟国所见,得到宠爱的个个有恃无恐飞扬跋扈,如果那位新夫人狠毒得如同“梨夫人”,她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撇开自己不提,还有儿子。他在翟国出生长大,这里的生活跟晋国差异很大。父亲是位高权重的辅相,家中还有贵为公主的夫人,他能否被接纳并适应这样的生活?
凡此种种,万千头绪,似乱麻,缠绕着叔隗。离开是确定的,结果却是未知,怎能不令人焦心?
赵盾的心思相对单纯。
翟国有他无忧无虑的童年,距离太远已经模糊,不值一提。饱受歧视、不胜负荷的体力活、为母亲担惊受怕等等,这些黑暗压抑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这些灰暗的经历轻易遮盖了童年的光明灿烂,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离开这片土地,越远越好,永不回头。
马上就要面对阔别八年的父亲,他心情复杂。恨父亲一走了之,恨他不在身边保护他们母子。可是如今,正因为他身在高位,他们母子才得以脱离苦海,似乎又要感激才对。他没有余力去担心未来要面对的责任和与人相处是否融洽,是否被接纳。如何面对阔别已久的父亲——这个命题令他非常困扰。
赵府。
这几天,赵府又热闹起来。买布匹、置床褥、采买梳洗用具、订制床铺、打扫厢房、贴窗花,整得像过年似的。挺着大肚的赵夫人还亲自监工,重视程度可见一般。看到西厢两间屋子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赵夫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下值返家的赵衰,一进门就看到家丁进进出出,他的眼睛一直四处寻觅,直到追踪到夫人,这才笑着走过来。“你看你,怀有身孕还东奔西跑的,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去处理就好。”不忍见夫人操劳,赵衰上前扶住她。
“我也只是看看,又不用亲自动手,夫君无需担心。”赵夫人下月就要临盆,府里上下都很紧张,她却不以为意。“我瞧着已经差不多了,希望姐姐住进来后会满意这里的陈设布置。”
赵衰将夫人扶到里屋坐下,轻声说道:“夫人如此费心,赵某感激不尽。”说完,两人对望,赵衰注视夫人的眼神温柔异常。
得知赵姬怀孕后,眼看新生命即将诞生,触发了他对往事的怀想。背井离乡十几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屡屡进入他的梦乡,尤其是翟国那一段。那年,他和她都很青涩。对爱情充满向往,双方都全力投入,情根深种。
他们的儿子聪明活泼,指着小羊小兔跟他说一遍,就能牢记在心。重新踏上流离之路,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会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快快和他们母子团聚。
回到晋国,行完婚礼,忙碌之后的清闲间,这份念想又不时浮上脑海。只是时过境迁,他却无从开口。君主待自己,情同手足,现在更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年轻美好的女儿托付于己。小姑娘眼神清澈,纯真娇弱。嫁他之后,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他的衣着饮食,出行车马,她都一一过问。但凡与他有关,事无巨细她都亲力亲为。
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他感受得到,也倍加珍惜,不敢辜负。如此深情寄托,他怎能开口提出把远在翟国的母子接回来?如此一来,岂不辜负了她一腔柔情蜜意?左思右想,他无计可施,只得把心事深埋在心。叔隗母子,今生他只能愧对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赵姬竟然主动提出,要把叔隗母子从翟国接回来照顾,并把赵盾立为赵家继承人。赵衰能说什么?除了回馈更多爱意,他不知做什么才好。他赵衰何德何能,竟娶到这样一位温柔体贴深明大义的夫人,他由衷的感谢老天爷对他的厚待。
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忽听家人来报,翟国的夫人和少爷一行人已经来到赵府门前。赵衰赶忙扶起夫人,准备夫妇携手一同去门口迎接。
已经迈步的赵姬忽然止步不前,她侧身对赵衰说:“你们久别重逢,怕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在恐怕不便。”她指指自己的肚皮,“今日怀中孩儿特别调皮,我先回屋歇息,迟些再出来见姐姐。”听夫人这么说,赵衰也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仆人好生照顾夫人,自己则大步朝门口走去。
赵盾和母亲来到赵府大门。门前有卫士守护,漆红的门柱,气势巍峨的门庭,上有醒目庄严的“赵府”二字。母子俩左看看,右瞧瞧,二人都不敢相信,已经来到晋国都城绛都,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
赵衰走到门口时,母子俩正四处打量,他们没有注意到赵衰。赵衰第一眼就看到赵盾——高高的个头,略微有点瘦,两手搀扶着他母亲。叔隗低着头,正在低声跟他说着什么,他频频点头。仿佛感觉到有人注视,母子俩都朝视线方向看了过来。
看到叔隗正脸的一刹那,赵衰惊呆了。昔日红润饱满的脸,如今苍白瘦削,两颊深陷。那头如云长发,银丝占据半壁。往日负责诉说衷情的眼角眉梢早已暗淡无光,皱纹盘踞蔓延肆无忌惮。再加一路舟车劳顿,灰尘沙石满天,叔隗整个人看起来更是灰头土脸,一身疲惫。
叔隗也看着赵衰。她目不转睛,生怕遗漏一丝一毫,眼前的人便会像八年前一样,只有梦中才能相聚。他黑了,也瘦了,浑身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
从前的忧郁、青涩、落拓不安一扫而光,眼前站立的男子成熟沉稳,神采飞扬,神情笃定,自信从容。合身的长袍穿戴在身,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他虽不动声色,却让人不敢怠慢,不怒自威。
再看向自己,叔隗忽然羞愧难当。这些年,她几乎不照镜子,就在即将踏上晋国的那个清晨,她才鼓起勇气拿起铜镜。刹那间,她被镜中的自己吓得放声大哭。
站在气势不凡的赵府面前,站在风采迷人的夫君面前,她自惭形秽,却又无法遁形。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低下头,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
赵盾静静打量着父亲。不违心的说,他的父亲比以前更像一位严父了。过去陪他玩耍的父亲,身上还有稚气、犹疑、不置可否,此刻,这些都被岁月剥落。他更自信、更威严,手握大权,举重若轻。
三人就这样静立在赵府门口,没有人打破沉默。沉默是离别的结束,沉默是重逢的序曲。
序曲反复酝酿、加温、升级,正剧便如期而至。
叔隗的一举一动,从她的惊喜、羞愧低头到眼泪的坠落,赵衰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他胸中酸涩,眼睛温热。他走上前去,双手坚定的扶住叔隗的胳膊,柔弱无骨的触感令他更是心酸。叔隗抬起头,四目相对,强烈的感情在胸口澎湃,情绪的张力已至临界即将爆发。
赵衰缓缓说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轻轻的一句话,击溃了叔隗脆弱的心。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的爱漂泊多年,几经迷途触礁,终于寻回最初的港湾,从此有了归依。
“哇”的一声,叔隗终于还是哭出了声。这一声,哀婉凄切,划破长空,听者莫不动容。过去种种不堪疲累,随着眼泪的释放,洗刷殆尽。未来种种,譬如今日新生。
母子俩被安顿在温暖舒适的厢房。屋子相连,方便二人照应,宽敞明亮的屋子,陈设讲究,可见赵家的用心。新任的夫人也算客气,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如此。母亲很知足,天天提醒赵盾要感恩。
看到母亲如此满足,赵盾心中的石头放下,肩膀轻了不少。内心的挣扎却愈见胶着。
那棵仇恨的大树仍然枝繁叶茂,渐有参天之势。父亲走后的日子,他和母亲的境遇每况日下,他有深深的被遗弃感。当初父亲为何不带他们一起走?就算前路再艰难,也比在翟国饱受欺凌要强上百倍。
在赵盾眼中,如今父亲贵为朝中重臣,是牺牲了他和母亲的幸福所得。父亲根本就是个贪慕名利,抛妻弃子的小人。他功成名就,没有马上想到母亲,而是迫不急待的迎娶国君年轻貌美的女儿。如今孩子就要降世,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凡此种种,他无人交流,也不想向谁透露。这些他认为证据确凿的对父亲的指责,深藏在背后的原因对十九岁的他而言,太过复杂错踪。他选择钻进猜疑、怨恨的巷子,越陷越深,不愿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