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不同。有‘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生而知之’为上等人,‘学而知之’为中等,‘困而知之’为下等。”赵盾说道:“上等人少之又少。中等之资人数最多。这三人,恰恰属于‘困而知之’。”
“他们埋头做事,不理会风云突变。也难以辨析其中是非对错,趋势何方。真正机会降临时,他们还囿于现状,埋首当下。也正因为如此,可见他们的敦厚忠直。所以他们严格执行命令,忠于旧主。”
“几番比较斟酌,跳出约束之后,他们才猛然察觉,革新之事已是箭在弦上,身不由己。他们的旧主已经走在穷途末路,而我们又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他们只需举手一搭,便可乘风而起。所以,最后选择了我们。”
“大将军说的是。”赵盾的一番话,郤缺心有戚戚。“属下对他们有失望,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投向我们。现在想明白了,他们犹豫的原因是复杂的。既然他们已经做出选择,说明他们终于看清楚了形势。一旦转向,他们肯定就不会轻易回头。”
“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沙子太少,总是坍塌。看不到成果,自然有人坐壁上观。等到渐成气势,才会参与进来。”赵盾说道:“革新之事,还在筹划。但凡有德有才,有一技之长在身,便可争取为我所用。年深月久,参与之人愈来愈多。他们渐渐看清,我们所做之事,确是身体力行,而非纸上谈兵而已。”
到目前为止,具体措施还未迈步。只是有了想法,便阻力重重。时至今日,才算看到一缕阳光。这时候,能够争取到的人,一个两个,都是莫大的鼓舞。
“万事开头难。”赵盾所说,触发了臾骈对往事的追忆。“想当初,先君在外流亡十九年。归来执掌国印之时,晋国上下,民生政治一片凋敝。狐老将军提出‘尊王攘夷’,多少人公开反对?事后证明,这一举措,为晋国争取到了大国尊严。之后诸侯信服,外部局势渐趋缓解。”
说到这,又牵扯出了当年的内政改革。臾骈继续道:“赵老将军,身为执政大夫,大力举荐人才。不拘出身门第,但求一技在身,便纳入考量。臾某便受惠及,才有今日。当时,朝中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最后是先君一力支撑,才得以推行。时过境迁。回首当年,没有开始的坚持包容,就没有晋国持续至今的霸业。”
“听大将军和臾将军一席话,胜过郤某读十年书啊。”郤缺为自己的见识浅显汗颜。
“郤将军这叫‘爱之深,责之切’。”臾骈与郤缺共事这半年,渐渐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只是等待太久,急切所致。宽慰他道:“如果有人要我殷切期盼一个月才给答复,怕是我添多几根银丝之后,也要放弃。”
“你别说,因为此事,真的添了不少白发呢。”说到这,郤缺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今日,如果不是在‘丝纶阁’如此庄重严肃的地方,我倒真的想跟大将军吐尽我满肚子的苦水。”
赵盾生病时,郤缺也常去将军府陪同用膳。当时,赵盾躲在府上,所有接洽应对就只他和臾骈两人。吃饭之余,未免大倒苦水。赵盾倒是鼓励他们说。说是可以依此了解外部对他的种种揣测。所以,郤缺在此重提苦水,三人皆能意会。
“改日到我府上一同用膳。我领你到院子,随便你有多少苦水,尽管吐便是。”听到苦水二字,赵盾忍不住调侃郤缺,“不过,咱们‘丝纶阁’面前就有个‘凤凰池’。你若忍不住,现在就去吧。”说完,还右手一挥,给郤缺指了指池塘方向。
“对对对。我想啊,‘凤凰池’内的‘龟仙人’、‘鱼仙子’一定不会反对。”臾骈也跟着起哄。
“两位别打趣我了。”郤缺不好意思起来,“大将军的办公重地,岂敢随便造次?还是回我陋室,吐我那半死不活的‘仙人球’好了。”
说这话时的郤缺,有点气急败坏。惹得赵盾和臾骈笑呵呵。
“郤将军也不必太心急。目前为止,我们算是渐入佳境。”赵盾安抚道。
郤缺负责对接的那些人,基本已经为他们所用。但是,他们都是“五君子”等人的属下,他们有犹豫期。所以就会出现,部分工作是汇总给荀林父,然后再呈递给赵盾。部分是直接汇总给郤缺。郤缺的工作,除了整理汇总,还要负责引导某些人投诚己方。所以,郤缺的工作比臾骈的更繁杂。因此他有苦水,也是自然。
苦水暂且略过不提。赵盾将目前收到的大臣们的良策大致过了一遍,看后颇为欣喜。他跟两位分享道:“上次群臣大会,我命各部各人上书建言献策。到目前为止,不乏真知灼见,颇得我心。等我阅尽之后,命书吏整理归纳,给你们也抄录一份。”他还拍了拍两人今日呈递给他的竹简,“到时候,连同这个一起,我们整治内政的雏形便算是有了。”
“听大将军口气,想是收到了不少上书?”郤缺问道。
“嗯。”赵盾冲他点点头,“最主要是,此次上书的人,以‘骑墙派’居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想必是经过群臣大会和庆功宴,他们也逐渐领会到,“五君子”是大势已去了。所以,他们才会踊跃建言。”臾骈猜测道。这些人老谋深算,一直居中不前。随着事情逐渐演进,他们慢慢看清端倪,才会有此举动。
“尤其是庆功宴。”郤缺也深有同感。“这五十二个人的影响太大了。除了二十来人是他们的人之外,好些都是不得重用的中下级官吏。他们对“五君子”把持地方人事,下情难以上达,本就颇有微词。此次总算是找到机会一吐为快了。”
看了看赵盾,郤缺继续道:“不少人出身卑微,远离家乡多年。这一去,唤起了对草根之时,家中际遇凄惨的回忆。对当地百姓,心生怜悯。对造成这一现象的官员,更是恨之入骨。这种情绪,就会支撑他们坚决站在我们一边。”
“他们站在我们一边之后,自会将心声与他人分享。一番讨论之后,引发共鸣。他们就会得出结论——改革内政,已是迫在眉睫。所以,‘骑墙派’判定,选择我们,才是他们的利益所在。”和郤缺眼神交流之后,臾骈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是这个理没错。”听完两人的分析,赵盾频频点头。“所以,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我们筹措半年,费尽心思,多方遇阻,终于要与‘五君子’正面开战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准备召开群臣大会?”郤缺推测道。
“正是。”赵盾敛容,正襟危坐。“待我看完你们呈上的民情汇编,你们也读过群臣上书的方略良策,我们再在这里碰面。将整治措施,形成之文。待到群臣大会之上,一条一条,公开讨论。务必要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
三人约定,三日后再次碰面。待他们碰面之后,群臣大会便正式拉开帷幕。